☆﹀╮=========================================================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江陵赋 作者:笙九 江陵故都,庙堂艾草。潇潇风寒傲骨留,霜华浮云变古今。 繁华尽处,六朝烟水。闲酒一杯江水流,凭轩倚窗思独醉。 远陌古道渺渺,落花裹影飘飘。青苔街巷阡陌,古城闲语寂寂, 道是凡尘过客,惟留旧梦三千。一朝帝王独爱,终为红颜倾国。 这个女子,胆怯,自私,懦弱,想死又怕死...... “她是我的。”他勾唇浅笑,黑眸间淬起 /点点凉薄。“与你何干。”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芜言(沈汐) ┃ 配角:秦羽,沈嫣,薛络 ┃ 其它:无 ☆、初入 ?  她坐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就的雪地之上,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枯败的枝桠在瑟瑟冷风中呜咽出声。泛紫的双唇微颤,心底遍生的寒意让她忍不住的颤抖着双手,极尽全力的护着衣衫褴褛的身躯,努力的想要抓住那一点点流逝的温暖。   小小的身体渐渐的蜷缩成一团。在一片雪白中,仿似一只被人抛弃的小兽,睁着满是迷雾的双眼,柔弱的令人怜惜。她想,她该是要冻死在这漫天大雪里了,只是这种死法还真是折磨人。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异常,真是奇怪,她心中嗤笑,上天莫不是在玩她,让她穿越至此,不过是想让她尝尝被活活冻死的滋味。眸中的光彩渐渐暗淡,身体越趋僵硬,脸上的灰败之色蔓延,彰显了她一点点流逝的生命。   突然,眼角一抹衣袂翻飞,尚含一丝意识的她出于求生的本能,艰难地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角,啜嗫的开口,“救……救……我……”顿住脚步的人影,俯首看着紧紧蜷缩成一团的娇小身体,薄唇紧抿,墨色的瞳仁微微闪烁。   上天对她终究是仁慈的,她躺在铺着厚厚棉垫的木床之上,睁着大大的眼睛愣愣的望着镂空雕阑的床顶。她是死了吧,在她艰苦奋斗的高三岁月里,在一个春风和煦,鸟语花香的清晨,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活活撞倒在地。那满目的红色忽的覆住了视野,她下意识的闭了闭眼。房门就在这时被人轻轻地推开,刻意放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一只温暖略有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她的额头上。   芜言突然睁开的眼着实把来人吓了一跳,只是马上她便眉眼带笑的温声软语道:“可觉得有哪不舒服?”芜言圆溜溜的双眼大大的睁着,定定的看着眼前弱柳扶风的女子,短短的锦绣上袄,下摆是一色的棉锦丝绣。三千青丝尽用一只梨木簪挽住。即使一身的色彩斑斓也让人无端觉得很是干净清雅。   “恩?”她微微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适当得体,使得她整张脸更是美艳动人。“你这丫头为何只盯着我看而不言语?”说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颦起了秀气的柳眉,“莫不是……不能言语?”她的一只手还抚在芜言的小脸上,低着头看着她,眸底有微微流露的怜惜。   “漂亮……”她从厚实的被子里伸出暖暖的小手,似是极其费力的想要触碰女子的脸颊,“漂亮……”芜言软软的童稚嗓音直直戳进女子的心窝里,将一颗本是慈母的心搅成了一汪春水。“好孩子。”女子叹息一声,将她搂抱进怀里,温声细语的哄着。芜言靠着她温暖的胸膛,不动不语,似是沉沉的睡去,安静得像是一抹空气。   雕花镂空的房门缓缓被推开,寒风夹杂着细雪一下子涌入房中,将垂落在床前的帘幔吹得四散飘飞。她抬眸,迷蒙的双眼透过斑斓的轻纱望着那长身玉立的人。他一双黑眸平静无波,虽是十一、二岁的模样,却透出一股少年老成的味道。青袍罩在他身上,清隽秀雅,无端生出一抹飘逸之感。“慕然。”女子笑着向他招招手。“师娘。”他的嗓音如泉水淙淙,带起仙音袅袅,洗净她的世俗烦杂。原来他叫慕然啊。芜言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两手捧着的墨黑瓷碗衬着他的手指更加白皙修长。她断不会记错的,是他,救了自己。在她濒死之际,苦苦挣扎之时,是这双眼,这只手将她拉回了这世俗凡尘。   “来,张嘴。”女子从慕然手中接过药碗,一手执着小匙舀了淡青色的汤药。芜言听话的张开嘴,低敛着眉眼,一口一口吞咽。待到药碗见了底,女子看了她一眼,微叹了一声。将药碗递给一直守在一侧的慕然,温柔的对着他开口道:“将你的师弟师妹都叫到院中,师娘有话对你们说。”“是。”慕然低头垂目,揖礼离去。眼角余光处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被远远隔在了房门之外。“来。”女子将她放回床榻,细心的掩了掩锦被。“好好睡一觉。”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她听话地闭上了眼,整个世界重新沦为漆黑一片。   她曾叫芜言,她成了这逸逍山庄庄主的义女,被冠了沈汐之名。她有一个大师兄名唤慕然,有一个二师兄名叫萧云,有一个义妹芳名沈嫣。还有其余十几个师兄弟,她不甚熟悉,也不曾记得过。逸逍山庄是一个处在云山之巅的山庄,逍遥于尘世之外,仿若与世隔绝的仙灵净土。山庄之内庭院楼阁鳞次栉比,藏在层层云雾之中,缥缈如仙境。后山之内有一药园,夹以两幽谷之间,篱笆围绕,木屋独立,遍植草药。因着她身虚体弱,不适碰那些刀剑,便只学了些医术。她本就不喜刀光剑影,独爱养些花花草草。学医倒正遂了她的心愿。   木篱笆一声轻响,原在浇灌花草的芜言直起身看向来人,那人逆着日光向她慢慢走来,一步一步似是踩在她的心尖上。月白色的长袍衬得他高挑俊雅,垂云广袖摇曳之间,尽显风流之韵。只是他的眸中却是静寂一片,淡漠如斯。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好似自他被义父派下山后,她就一直盼着他,一日一日仿佛已盼了他千年万年。“慕公子。”身旁立着看守药园的老翁,恭敬地向他行礼。她这才恍惚回神,对着他轻唤道:“大师兄。”此时他离她不过只有三步之遥,依稀如记忆中的眉目如画,丰神俊朗。他伸手,手中拎着一个淡蓝色的包袱。她疑惑的望了他一眼,便伸出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长了她整整一个头,她近距离看着他时,只能仰着脑袋。即使脖颈酸涩,她也乐此不疲。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仿似又离他近了些。   “汐姐姐。”一声娇唤悦耳如莺啼。沈嫣小跑着入了药园,一如天边的云霞,璀璨娇媚。她笑得灿烂,颊边的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灵动可爱。她一把挽住沈汐的胳膊,像一只黄莺般叽叽喳喳的道:“今日是汐姐姐的生辰,嫣儿可没忘。”她微微笑了起来,轻语道:“我知道嫣儿最记挂我了。”“那是。那是。”沈嫣一个劲的点首,颇为赞同道。“你还真不知谦逊。”远远的传来一道男声,带着三分戏谑七分调侃。“哼哼,汐姐姐都夸赞我了。你偏要与我置气。二师兄,你最坏了。”她撇了撇嘴,有些气恼道。   “汐儿,你说,我何时对她坏过?”蓝衣华服的人执着一把鎏金折扇,慢悠悠地踱步而来。细长的眉,微挑的凤眼,嘴角弧度若隐若现,带着几分调笑几分促狭。“大师兄。”他向身旁的人行了一礼。“嗯。”慕然点首作答。萧云直起身笑着道:“怎的嫣儿见了大师兄却不行礼?”“我才不要。”沈嫣假装生气,嘟着嘴道:“一回来便来见汐姐姐,都把嫣儿给忘了。”“嫣儿莫不是吃醋了?”萧云一展折扇,风流倜傥,笑中促狭之意更浓。“呸呸呸!”沈嫣小巧的脸上升起一片绯红,跺着脚急啐道。   她一直看着他,看着他波澜不惊,看着他淡然绝世。“我还有事未处理。你们闹完便早些回庄里。”“是,大师兄。”沈嫣低着头俏皮的对着沈汐挤眉弄眼,惹得她忍不住掩唇轻笑。慕然沉默的站了一会,目光沉沉的望了她们一眼,便转身离去。   “汐姐姐,大师兄送你的及笄之礼是什么?”慕然一步出药园,沈嫣便止不住好奇的伸手想要打开她抱在怀里的包袱,一探究竟。她拗不过沈嫣,便由了她解了结。她的心忐忑得厉害,莫名的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   一身红衣自沈嫣手中滑落,流苏云锦,飞鹤云彩编织刺绣成拖曳的下摆,镶边的繁复花纹,轻纱罩外,美艳而不可芳物。三个人都齐齐愣在了当场。半晌,萧云摇着折扇调笑道:“汐儿这般受欢迎,作为你的夫君,我可甚是烦恼。”“二师兄又说胡话了。”嫣儿恨恨的努嘴道。这个玩笑萧云开了十一年,自她六岁那日入了逍逸山庄,第一次遇见九岁的他,他便是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能因着高三的沉重学业,她爱上了安静,不喜言语。或许她过于木讷,向来欢脱惯了的萧云便时不时喜欢调侃捉弄她,一来二去,师兄弟们便调笑道:“三步不离汐儿,生怕我们抢了去一样,活是一副受气媳妇模样。”这不过是一句起哄的话,可萧云听了后却略微思索了一番,极为认真的辩驳道:“我是男儿身,怎能说是媳妇?即便要说,也得是夫君。”说完,他便眉目含笑的对着她唤道:“娘子。”她永远忘不了周围原本打算看热闹的人最后闻言都略微抽搐的表情。她原不过以为是他的一时玩笑话,可想不到他自此便直接唤她娘子,偶尔时不时冒出一句,“我这般喜欢你,你可不能红杏出墙。”其中夹着的幽怨语气,真真是让她抵挡不住。初初她是有些羞恼的,恨不得堵了他的嘴。可后来发现所有的方法都无济于事,久而久之,她耳听甚多,便任由他口不遮拦了。? ☆、薛络 ?  “大师兄的这般厚礼,倒是让我相形见绌了。”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支白玉羊脂簪,流云的花纹之上用三颗米粒般大小的青玉翡翠点缀。曦阳之下,流光溢彩,璀璨生辉。“二师兄好生偏心。”嫣儿水光灵灵的眸子直直的盯着萧云手中的簪子,小脸之上满是艳羡。萧云闻言,轻摇折扇,眼角微挑,唇角上扬笑道:“不过是个及笄贺礼,怎得就偏心了?”他墨黑的眸子一转,直直的看着沈汐,语气幽幽道:“比不上大师兄的情深意重。”   “及笄之日,予以红衣,作以嫁衣,修以同好,求以百年。”脑中突闪出书卷中的几句话语,她的双颊霎时烧得厉害。   这是萧云第二次见到她举足无措的模样。脸颊上升起的两片淡淡红晕,微抿的绯色薄唇,眼波回转间闪烁着琉璃般的华美光彩,衬得她一张小脸面若桃花,灵动妩媚。这就像是眼前一幅呆板暗淡了许久的水墨画,突然之间变得鲜明活跃,色彩斑斓。较之以往,更令人爱怜。只是这些都不是为了他,从始至终,都不属于他。第一眼,他见到她时,是师娘牵着她的手站在他和众师兄弟面前,不容置喙的宣布她的义女身份。他看着她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小脸,嗤之以鼻。尤其是她无趣而呆板的性格,让闹腾惯了的他很是厌恶。   可却是这样一个人。在那个阳春三月,桃色纷纷的午后,一身灰衣半跪在草地上,颊色若午后云霞,眉眼间含着他从未见过的笑意,嗓音软软如娇嗔,“谢谢,大师兄。”她微敛下眉眼,又小心翼翼羞赧着道:“汐儿……”“唱支歌……”萧然坐在桃树下,繁花压枝,斜在他耳侧,如玉的侧颜在淡淡光晕下柔和了许多。他望见她怔怔的看着慕然。良久,红唇轻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歌,配着这样的嗓音。虽算不上空灵清幽,但低涩幽沉间余韵悠长。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在拨弄着他的心弦。随着她渐渐低下声的轻吟,那只手慢慢地收紧围拢,像是要把他的心生生捏碎,巨大的压抑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下意识的用手撑住树干,纹路粗糙的触感微微刺痛了他,模糊的视线渐渐聚拢。待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不禁呼吸一窒。他如神祗般的大师兄背着她,慢慢踱步在这落花缤纷中。而她,静静的靠在他背上,恬静娇好的面容,口中依然浅吟低唱着方才的诗歌。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他看着她,莫名的就想到了这句诗。   萧云与沈嫣先行离去了。她独自走在回房的曲折回廊里,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淡蓝色的包裹,心中泛起丝丝甜意。这个人是喜欢她的,她不由的这样想。   途经园林的时候,耳听两个丫环在窃窃私语。“方才的那位小姐可真是温婉可亲。”“是啊。还是那般的容貌。”“听说是那战死的薛将军的遗女。”她顾自回了房,那些话语如过眼云烟般从耳边消散。或许她太过淡薄,太过孤僻。以至身边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也只是那么几个。她忽然想起在本子上一笔一划摘录下来的句子。那遥远的好似是上辈子的记忆。朋友不在乎多,有那么几个情深便足够了。是啊,她现在很满足了。   手腕上的翠玉镯子闪烁着柔和的光,那是嫣儿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她坐在铜镜前,手执眉笔,轻描淡抹。她的手法并不十分熟练,也可以说生疏至极。她从未画过妆,也从未学习过一个女人该有的娇弱模样。只是如今她突然想要变成那样。对镜梳妆,不为别的,只为穿那一身红装,与他携手,漫步十里长街,此生契阔。   她的头饰并不多,单调而无光泽。一如她的人,枯燥乏味。以往她极喜欢这些,只是如今她看着它们却不再那么欢喜了。手拿着一支黑色的香木簪,对着镜子比划了许久。终是轻叹一声,两手支着脑袋对着另一面的自己发呆。这张脸长得越来越像那时的她了,再过几年,怕是会一模一样了。她愣愣的看着,芊芊玉手拂上镜面,划过镜中人的唇,鼻,眼……一直往上。插在乌黑墨发上的白玉羊脂簪泛出清冷的光泽,她的双眸忽的一亮,眉眼带出点点笑意来,像是狡黠的孩子想出什么整人的小把戏,抓起百褶的下摆,便跑出了房间。   她跑得有些快。因着山庄本就大,而她与沈嫣的住所又是特意隔出的分院,除了义父义母和些许丫环,鲜少有人来往。如今嫣儿又不在,那些丫环便四散的不知所踪。   一团火红向后山飞身而去,园中树下的一个丫环眨了眨眼,半晌才迟疑不决道:“方……方才……那个是汐小姐?”与她并肩而立的人调笑道:“自是嫣小姐。那位岂会……”她意味声长的停了言语,使了使眼色。   后山的桃花早已开了,层层叠叠仿若飘在天际的云彩。轻风微拂,带□□点粉色,纷纷扬扬仿似一场落雨,覆盖了一片绿草如茵。她伸手折下了一枝桃花,小巧绿叶下的桃色粉嫩娇媚。及地的长裙拂过地面,她坐在清水溪涧边的大岩石之上,指尖青丝翻转,结成一个小巧发髻,点缀一朵粉色桃花。她低头看着碧波荡漾的水面,眸中透着满满的欢喜。再过一个时辰,他该是习完课了。她这般模样去找他,他可会惊艳?可会……明白?   溪水微凉,她索性脱了鞋袜,如往常般赤着脚划着水面。三三两两的小鱼游聚在她脚边,惹的她脚心微微发痒。她咯咯笑了起来,心中盛不住的欢悦让她不自禁的低吟起那首诗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好像只记得这支歌了,其它的都已变得模糊不清了。但万幸,他也一直喜欢这支歌。   “公子……”树下一袭青衫,织绣华锦,摇曳的下摆之上墨竹幽幽。男子修长分明的右手执着一把白底墨色的青玉竹骨扇,轻轻敲着左手掌心。高挑的鼻梁,淡薄的红唇,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一双沉静似水的眸子微微眯起,望着不远处落花流水中的一抹鲜红。“珃暝。”慵懒的嗓音带起妖冶的涟漪,他微侧头,几缕鬓间的青丝流泻,轻拂下落满肩头的花瓣。“她可在这?”一身黑袍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冷漠的面孔之上是低敛的眉眼,“在。”“在便好……”他的眼神幽远,神思似是透过那身红衣缥缈入幻。良久,他唇角微勾,言语中带着凉薄的笑意,“这一次,恐怕还是我赢了。”清风拂过,抖落枝桠上的几许花瓣,旋转飘落至地面。树下之景一如来时的那般模样,只空余一缕淡淡墨香。   她小心翼翼的提脚踏地,生怕这拖曳的长裙绊住了她的步伐。慕然就站在那楼阁青瓦之下,月白色的袍角轻动,园中枝叶随风纷杂作响。她的眼前好似铺展着一幅写意工笔的山水画。而他,就是这其中最为璀璨生花的一笔。“大师兄。”她向着他靠近了几步,强迫自己抬起眼对视他,“这是你送我的礼物。汐儿穿上了,好看吗?”她的嗓音越来越轻,两颊上的红晕慢慢转化为红烛般的深色。“很好看。”他看着她,如春风般的嗓音说着再也淡漠不过的话语。他的反应太过平淡,让她有些小小的失望。她将头埋得低低的,希望他再开口说些什么。可长久的寂静之下,他仍沉默的立在她面前。耳边有闲闲碎语四起,她咬了咬下唇,复又抬头望着他,道:“大师兄……”   她第一次看见眼前的人那双沉寂许久的眸子里漾出不属于这世间的水色涟漪。她随着他的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繁花绿叶,落在那遥遥而立的人儿身上。那人一身浅水蓝的广袖裙裾,外罩白色烟纱,袖口上绣着白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勒出几片祥云。头上倭堕髻只斜插了一支白脂的杨玉簪,簪尖垂下如水珠的细链,微一晃动就呤呤作响。眉青如黛,清雅温婉。举手投足间,灵动飘逸,风姿卓越。   她抬眼之时,似是望见了他们。脸上挂起最纯粹的笑意,宛若淡梅初绽,生生将周遭的春花都压得暗淡了几分。随着她莲步轻移,三四个嬷嬷和五六个丫环鱼贯而入,低敛着眉眼,静静侍在两侧。? ☆、缘起 ?  “这模样莫不是不认得我了?”清脆的女音带着调侃的笑意。慕然静静的望着她,方才的失神仿似不过是一闪而逝的错觉。“你这是不打算与我介绍了?”她掩唇轻笑打破安静的氛围。她的大师兄低沉着嗓音,半敛下眼帘,毫无一丝感情波澜道:“这是沈汐,师傅的义女,我的师妹。”“这是……”慕然看着女子,竟张口说不出话来。“这我可没骗人,我确叫薛络。”她抬手佯装发誓道,俏皮精怪的模样说不出的灵动清雅。他的眼角似是泻出了点点笑意,惹得沈汐心中发闷难受得厉害。   “汐儿先行告辞了。”听着他们侃侃而谈,她怎么也呆不下去了。红/袖翩然间,袖角被人一把抓住。“这位妹妹为何如此急着离开?”薛络眉眼弯弯,笑靥如花道。“我可是……”凉风微习,青丝飘飞。薛络突然掩唇咳嗽起来,苍白的几乎透明的面容上升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小姐!”原本静立在两侧的随侍纷纷围了上来。沈汐看着她脸色异常,出于本能意识便想伸手搭住她的手腕,探一探脉象。可还没等她触到露在衣袖外的肌肤,就被冲过来的一大群人推搡得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她还未站稳,便觉一股力道,狠狠地将她推地跌坐在地上。“你做了什么!”一个嬷嬷居高临下,指着自己满身怒气,咬牙切齿道。她一片茫茫然的仰望着她,不明就理。“慕公子。”丫环们突然低呼出声。她看着他打横抱起薛络,满面忧虑,在一众人的拥护下匆匆地出了楼阁。那嬷嬷啐了她一口,心急火燎地也跟着跑走了。   她就那样坐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低掩的轻笑响起在耳畔。她才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出了楼阁。青丝缭乱,她边快步而行边颤抖着双手解了精心摆弄了许久的发髻。“珃暝。”雕云刻鹤的亭柱之旁,身着青袍白襟的男子微微眯了眯眼角,唇角上挑,嗓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轻笑,“去查查那人是谁?”“是。”黑袍冷漠的男子悄无声息地离去。他垂眸,看着那一片绯红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园子,薄唇微抿。   她想她只要回房里,一个人静静就可以了。只要回房里,回房里。“姑娘。”执着扇的手骨节修长,阻了她狼狈的逃跑路线。她抬起一双雾水濛濛的眸子,迷茫的望着眼前的人。“你的簪子。”他嘴角挂着浅浅笑意,指间的一抹流云正是萧云送予她的生辰礼物。她一把抓过簪子,两手紧紧拿着置于胸前,“谢……谢……谢谢。”她语无伦次的说了几个字,便飞快地奔走离去。折扇轻摇,他看着那抹倩影,眸中有淡淡幽光浮动。   房门一下子被锁上,她坐在桌旁,微颤的手伸了几次,都拿不住白瓷的茶杯。她愣愣的看着杯盏从指间滑落,摔在地上,奏出清脆的声响。捡起来,捡起来就好了。她连忙蹲下身,指尖刚触就划出一道血痕。一滴滴血珠从伤口中涌出,滚落在白色的瓷片之上,泛着浅色妖冶的光泽。   天边晚霞红如火,三三两两的归鸟扑腾着翅膀掠过天际,相携而去。“汐姐姐。”唤声中带着些许灼急,沈嫣将房门拍的砰砰作响,“汐姐姐。快出来,爹爹叫你。”她理了理发,打开房门,“义父唤我何事?”“嫣儿也不甚明了。怕是与那薛小姐有关。”沈嫣颦眉,挽住她的胳膊很是不悦的努嘴道:“这大小姐真是麻烦。”她低着眉寻思,恐是刚才的事已闹到了义父那,却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主殿位于山庄的正中央,过了两个园子便到了。她低着头忐忑地入了主厅。沈嫣收回手,乖巧地立到了一侧。主厅里围了不少的人。方才的那个嬷嬷坐在右手座上,身后立着两个丫环,自她进厅起,便愤恨的瞪着她,那怒睁的眼中夹杂着想将她剥皮拆骨的恨意。她的义父沈梓铭坐在上首,手中捧着的茶盏升起袅袅青烟,一袭青衫罩着他瘦弱的身子,碧玉的簪子束起满头青丝,一举手一投足间流露出来的书卷气,让他更像一个文气的儒生。可这样一个看上去软弱无害的人却无端地让她望而却步。她下意识的望向了一旁坐着的义母杨荛,一如初见时的模样。义母慈爱的看着她,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抚平了她所受的一切创伤。   “义父。”她跪了下来,低着头不言语。厅内霎时变得极为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绣针落在地上发出的细小声响。瓷盏轻撞杯沿,清脆悦耳。沈梓铭慢悠悠地浅酌了一口茶,才缓缓低首,看向座下跪着的人。“听说今日你穿得是一身红裳?”虽是清润平缓的语调,却隐隐透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是。”她俯下身,灰色枯调的长袖摩擦过地面,带起看不见的点点尘埃。“如今为何又换了?”沈梓铭将手中的茶盏放于檀木的桌上,看着一身灰袍半俯在地上的人。“汐儿……”“今日是姐姐及笄之日,穿一身红衣有何不可?”沈嫣站在母亲杨荛身后,忍不住不满道。“今日是汐儿及笄之日,是大师兄送的红衣。”萧云站出身来,对着沈梓铭行礼道。一时之间,座上的几人都微微皱了皱眉。   厅外忽然传来缓慢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一室寂静。“师傅,师娘。”清泠的嗓音响在耳畔。她俯着身,只能看到一双绣云流纹的白靴和银丝勾边的印花白袍下摆。她突然有些窘迫,原想不管不顾一跪,摆着实打实的认错态度,总该会少些惩戒。可现在,她终归是个女子,在心仪之人面前这般狼狈,到底还是有些畏缩不安。   那双白靴从她身旁极快的掠过,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止步。她微微抬眼,便见慕然俯身在师傅耳畔小声说着什么。语毕看向她,精雕细琢的细眉紧皱,眸中凝着一缕藏不住的忧思。她慌忙低下头去,以掩饰自己的羞赧与尴尬。“王庄主……”那嬷嬷看着沈梓铭一副沉吟深思的模样,越发坐立难安。“络儿得的是桃花癣。”“桃花癣?”   桃花癣,即称桃花过敏。后山有两处幽谷,一处幽谷遍植桃树,如今正是花开烂漫之时,恐是花粉随风入了那处离得最近的园子,才惹出了这一事端。   “无甚大碍。”沈梓铭一手搭在桌上,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平稳的嗓音不容置疑道。“这病方现,若好生调养,尚可根除。”嬷嬷忙起身行礼,“有劳王庄主多加照顾。”“薛将军与我是至交,络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是倾尽全力相助。嬷嬷这般说话倒显得与我生疏了。”嬷嬷闻言,忍不住的掩袖垂泪。   “慕然,”沈梓铭移目看向身旁早已长成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缓缓道:“将那些桃树都烧了罢。”沈汐一愣,看向座上云淡风轻的人,他手中的茶盖轻掠过茶面,低敛的眉眼平静无波。“爹!”沈嫣愤懑的唤出声。“你怎么可以!”“胡闹!”杨荛一把拉住她衣角,制止她的肆意妄为,站起身对着那嬷嬷行了一礼,歉意道:“这些孩子自小便在那桃林玩耍,心里难免生了些感情。”“夫人这般是折煞老奴了。”嬷嬷慌忙跟着行了一礼,“这些老奴自是懂,只是,小姐她……”她深深一叹,满面忧虑。   慕然走了,他需要听师傅的命令,去烧了那长在后山幽谷之中逍遥了百世的粉色桃林。她不该怪他的,他不过是遵了师命。沈嫣浑身微微颤抖,伏在她肩上,低声啜泣。“嫣儿,你已经尽力了。”沈汐的嗓音有些沙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她不过还是个未及笄的孩子,单纯的想要守护她所想守护的。只是,她抬首看着眼前蔓延的火光,像是一场血色的盛宴,扭曲的面庞下是不甘的呻/吟,枝桠折断声在如墨的夜色下凄厉似鬼叫,摇曳着直冲云霄。而那个人背对着她站在不远处,手中执着一支火把,一袭水色白衣映着这如血的火光,似真似幻。她的心忽然微微发颤,最后终究哽咽出声,“这是姐姐见过的……开得最美的桃花。”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远道而来的女子是夜泱国护国将军之后,她的父亲一身金戈铁马,戎战沙场。为这夜泱国立下了许多不朽的功绩。可是世事难料,再传奇的英雄终是斗不过天命。在最后一战对敌蛮夷之时,以己为饵,血洒沙场。作为薛家唯一留下的后脉,薛云自小便体弱多病,终日缠绕病榻。她的义父医术高明,与薛将军又是多年好友。此次,薛云因受丧父之痛,心中郁结难解,病上添病,便索性来了这云逍山庄静养。   而她与慕然之间,便是那话本里富家小姐女扮男装,路见不平、偶遇侠客、一见如故、义结金兰的戏码。如今到了这,已是拆穿身份,两情相悦,最后怕是只剩下红烛高悬,落泪凝珠了。   万里无云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薄雾。这些日子,她似乎习惯了早出晚归。抬手抚了抚额间的碎发,天色甚好,这药房中的草药该拿出来晒一晒了。   “铁叔,”手中花洒划出点点水珠。木篱笆一声清响,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铁叔不久前出了药园,她以为他回来了,下意识的抬首,笑吟吟的唤道。只是,园中的人不是铁叔,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衫白襦,如瀑的黑发披散在耳侧,雪白的面容上一抹如罂粟花的红唇似勾微勾,浅笑的望着她。这个人……沈汐微微皱了皱眉。她的记忆力虽不算极好,但还是隐约的记起了那只执着竹骨扇的手,苍白的连经络都清晰可见。那天他既然能在山庄中出现,想必也是义父的客人。她行了一礼,挂起不算亲切也不算淡漠的面色轻语道:“不知公子来这药园,所谓何事?”那人却不作答,眉梢含着浅薄的笑意,细细打量着药园,欣赏的开口:“这小小药园之内竟是别有洞天。”她沉默的望着他弯腰折下一朵虞美人。“一草一木皆可入药。只是不知,”他执着手中开得极尽妖娆的红花,静静的对望着她,“它要入何药?”沈汐低敛下眉眼,“公子想让它起何用,它便入何药。”? ☆、妒生 ?  闻言,他一声轻笑,一手执着花,一手执着白玉墨底的青玉竹骨扇,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园中万物,却独独少了那初见的桃花。实是可惜。”他看着她眼中一瞬而逝的黯淡之色,“那晚慕公子一把火,延绵十里,甚是壮观。”他手中的扇轻轻一划,花开两半。“慕公子少年将才,薛小姐才倾天下。日日相伴,琴瑟和鸣,真是让人艳羡。”汁液慢慢渗透扇面,将白底之上的墨画衬得更为清幽。   沈汐垂在身侧袖中的左手不自禁的狠狠握紧。这些天来的早出晚归,不为别的,就为这个明明摆在她眼前却被她刻意逃避的事实。那晚,火光冲天,她看见一抹娇小身影冲至他身旁。两人拉扯之间,火把落地,那抹身影被紧紧扣在那人怀里。她离得他太远,以至于一瞬茫然,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场幻觉。只是接踵而来的侍女嬷嬷,将她自欺欺人的黄粱梦惊醒。她隔着重重人影静静的望着他,一如这十几年里的每一日。   她问他,“为什么?”他笑着摇了摇手中折扇,仿似知道她在问什么,“我要薛络。”他坦荡荡的模样是她不曾想到过的,“你要慕然。我们各取所需。”她微微眯了眯眼,“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闻言,他不言语,笑意却直达眼底。折扇轻摇间转身,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离去。   她坐在雪地之上,灰色的宽袖摇曳及地,黑色的瞳孔在见到那瘦小的身影之时,狠狠一缩。那是她在这个世界里最初的模样,瘦弱无用,濒临死境。只是这次,她知道,会有人来救她的,她不会死。她看到那人在瘦弱的“她”身旁迟疑的脚步,背起“她”在雪地上一深一浅的脚印。她站起身慢慢的跟在他们身后,她听到背上的“她”挣扎着支起脑袋,双眼仍是紧闭着,口中却模模糊糊的似是梦呓,“谢……谢……”那人背着她专心的走着,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直至走了许远,才侧头看着“她”,轻轻的“嗯”了声。梦境飞快的转化着,她像是把这十几年都重新回首了一遍。只是,其中无一不例外都有他。这个人,似是已经融入了她的生命中,成为了其中或不可缺的一部分。漫天雪地上的两厢依偎,幽谷桃林内的舍命相救。十几年来,他给她的温暖,赋予她的两次生命。让她深深眷恋以至弥足深陷。她怎么能让人把他抢走?让他从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桃花漫天,宛若彩霞,她跪坐在草地,双手掩着面颊低低啜泣。青烟袅袅,远处不知是谁在浅唱低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草药都晒出去了?”“恩。”她执着筷子的手一顿,听话的对着上首的人回道。“金钱草似乎不多了。”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知道沈梓铭是去药园察看过了。“汐儿知道了。”沈梓铭微瞥了她一眼,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又开口道:“嫣儿呢?”自上次火烧桃林后,沈嫣和她一样再也没和沈梓铭同桌用过饭。她以晒药、理药材的借口留在了药园,而沈嫣则是实实在在的彰示了她的愤恨。只是,这一顿宴请。她转眸,座上的人鲜衣怒马,不仅有薛络身旁的三个嬷嬷,还有两个看似穿着官服的清俊小生和一个浑身黑衣的冷面人。沈梓铭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他们。“汐儿去看看妹妹。”对着黑衣人敬酒的沈梓铭一颔首,她便如获了释令般离开了饭厅。   绣鞋踩在回廊之上,她低头抚了抚衣袖。青色的薄纱微微飘荡,仿似在她身上笼了一层淡淡青烟。花开并蒂,一色的胭脂雪,蔓延过二十四褶的下摆。她拢了拢耳边的鬓发,抬首看着天上的红日,微微眯了眯眼。“大师兄!”一声惊呼,直直闯进她耳中。微一皱眉,她抓起下摆,匆匆向声源赶去。   眼前的一切让她不由自主的呆愣在当场。沈嫣一身狼狈的跌倒在地,惊恐的望着眼前的剑尖一个尽地后退。慕然一手搂着薛络的腰,让她靠在他身上,一手握着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满眼寒霜的望着沈嫣,似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慕然!”她跑了过去,一下子挡在沈嫣身前,“你要做什么?!”眼前的剑尖离她不过半寸,即使心中害怕,脚肚子微微颤栗。她还是一脸平静的看着这个全然不似以往淡漠的人,“你想杀了嫣儿吗?”她向前迈了一步,剑尖抵在她喉间,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慕……然。”薛络有气无力的拉了拉他的衣袖。慕然强抑着快要溢出眼底的寒霜低头深深凝了薛络一眼,再抬首看她之时眸色变幻万千,最后终是化为石沉大海的死静。喉间的压迫撤去了,她看着眼前的人,却突然想要无声的大哭一场。“姐姐。”身后嫣儿一把抱住她,浑身仍在害怕地颤抖,伏在她身上大哭。“没事。”她转身将她抱进怀里,安抚道:“没事。”她的手发颤的厉害,强硬的压抑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情绪。她怕慕然离开了自己,喜欢上了别人,却更怕自己不再是自己。从第一眼看见薛络,她便知道自己不喜欢她。后来桃花林一事,她更是恨上了薛络。现在,她不仅恨上了,更是恨不得让她就此死去。嫉妒、艳羡、恨意快让她迷失了自我。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喜欢上了慕然,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便早已无可自拔了一样,她对薛络的恨意疯了般在她心内狂涨,她想要薛络死,死无葬身之地,想要一切变回最初原本的模样。   “发生什么事了?”纷乱的脚步声向这边赶来,沈梓铭皱着眉,看了一眼沈汐怀中狼狈不堪的沈嫣,然后直直的望着慕然和薛络。四周一片寂静,沈嫣抖得更厉害了,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怯怯的小声啜嗫道:“姐、姐。”“义父,”她抬眸,看着众人,“汐儿刚才与大师兄切磋剑法。不小心摔了。”她说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沈汐的佩剑。“是我误会了,以为他们师兄妹打起来了。”在人来之前离了慕然怀抱的薛络适时开口。原本她的解释有些拙劣,实在难让人信服。但加上薛络这一句,再看四人的模样,由不得人不信了。   女子的闺房之中,一众丫环被挥退出去。沈汐将手中的长裙递给沈嫣。无论如何,沈嫣还是要盛装出席宴会。“姐姐。”沈嫣死死的抓着她的衣袖,一双水朦朦的眼睛含着泪紧紧的盯着她。她摇摇头,脑中忽然闪现随着义父出来的贵客之中那个黑袍黑发的人。初时,他便一直盯着她,带着无形的压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起来。他是谁?为何她从刚才便开始惴惴不安。? ☆、心灭 ?  “姐姐,”沈嫣低下声,小心翼翼的合盘托出:“今日我在练剑时,她与大师兄相伴着走了过来,站在旁边一直与大师兄谈笑我的剑法,我实在讨厌她。”沈嫣敛下眉眼,暗淡了眸光。“就气恼的收剑准备离开。岂料她突然从身后抓住我的袖子,姐姐,”沈嫣紧紧抓着她的袖子,眸中含着点点泪光混着些许惊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下意识,下意识执剑转身。不曾想、不曾想……。”“没事,没事。”沈汐轻声安慰着,“没关系。”反正薛络看上去还活的好好的不是吗?沈嫣微颤着肩膀,伏在她怀里哑着嗓音道,“因为她,大师兄都不爱护我们了。因为她,整片桃林都被烧了。”她说着,又低低啜泣起来,“桃树它们没做错什么啊。它们不该被这么活活烧死的。以往汐儿与姐姐、大师兄、二师兄一起在树下煮酒舞剑,多么逍遥自在。难道大师兄一点都不眷恋?”啜泣声更重,“大师兄……他变了。”沈嫣害怕的看着她,“是不是下山后人就会变了?那要是二师兄也变了,怎么办?”萧云自那次火烧桃林后便被义父派下了山。“不会。”她浅笑着抚了抚她的脑袋,“不会。”   后来,她才发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她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诱惑,会让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另一副模样。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说她还有命的话,她真想去山下看看。看看那世间繁华,红尘三千。   她好像又做了一场梦,只是这场梦里她却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刺痛。那种从心底蔓延而出的刺痛渐渐爬满全身,直痛得她泪眼模糊。真神奇。她嘴角微弯,低低笑了起来。身前人影重重,无数火把在夜色下闪烁,像极了曾经桃花林下的点点萤火。“大师兄!你干什么!”沈嫣比她哭的更凶,拼了命的想要冲到她身前,却被身后的萧云紧紧拉住了手腕。他淡漠的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他的身后,是黑衣黑袍的男子,一如这般的眼色。也对,她似乎马上要死了。只是,为什么呢?她抬首看着眼前的人拔出的剑,在月色下泛着冷冷的寒光。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了。   两个时辰前,她背起竹篓准备去幽谷间采草药。刚关上篱笆门,身后便有人低低唤她。是薛络。她一身白袍,虽然苍白瘦弱,但因着这些天来的调养,脸上总归有了丝血色。“薛小姐。”她象征性的行了一礼。然后无视她,迈步离去。她恨透了她,实在做不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可薛络似是全然不知,慢慢的跟在她身后,“你是要去采草药吗?”“是。”她回了她一个字,顾自走上了蜿蜒的泥泞小路。“带我一起去,好吗?”“不行。”她皱着眉,冷冷的拒绝。“我不会添乱的,只在旁边看着。”薛络急切请求道。沈汐不理会她,到时山路崎岖了,她自会退却。只是,沈汐明显预料错了。薛络百折不挠地跟着她到达了目的地,还为留了满头的汗和走过那些曲折的小路而兴奋不已。沈汐沉默地卸下竹篓,蹲下身采着身前的金钱草。“采药入深山,苍茫云海间。盘空穿鸟道,异卉满囊拈。原是这个模样。”薛络笑着对她道。虽然沈汐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但勉强还是听明白了。可她实在不怎么想搭理眼前的人,于是便继续低着头默默的采金钱草。   “采药原来是这样采的。”薛络在她身旁蹲下,支着脑袋笑着看着她一弯指一用力。沈汐抬首,静静的看着她,也不再采草药了。“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她回望她,落寞一笑。“我只不过想看看,诗中描述的采药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沈汐不言语,静待她的下文。“从小到大,我走到哪都有一大群人护着,除了琴棋书画和发呆。我做什么都不被允许。你知道吗?”她微微沉了目光,“小时候我艳羡丫环们踢着毽子的欢乐模样。有一次,我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是,第二天你猜怎么样了。”她勾起嘴角,颤抖着用手捂住眼,“她们都不见了。我再也没见过她们。”说没有感触是假的,但对于古代她早就明白了,奴仆的人命便如草芥。她不能奢求让它变成一个她所理想的世界。“我逃过很多次。最后都被抓了回来。”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可所幸,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东西。可也明白了世态炎凉。”她的眼神平视着虚无,像是在想着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道是男子为尊?”静默了许久,沈汐以为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本想继续采草药。却不料她突然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她,口中说着大逆不道的话,“为什么女子要被压迫欺凌,不能反抗?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始终如一?为什么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她说着站了起来,“为什么要对女子如此不公?”沈汐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在一个养尊处优锁在闺房里的大家闺秀口中听到。“或许是天道罢。”她不禁一叹。这种想法固然好,可在这个时代里它确实是不该存在的,想要达到怕是难如登天,最后只会把她折磨的体无完肤。“若天道真是如此,我便要逆了这天道。”薛络的嗓音铿锵有力,直直撞进她心里,荡漾出一波接一波的热度。“你当真……”“自是。”明明是个瘦弱娇贵的女子,却大无畏的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她的嗓音一瞬轻了下去,眸色也黯淡了几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是低声道:“只要有无上的权力就可以了。”她抬首仰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身在最高位。即便你做什么,也不会有人敢阻挠半分。”闻言,薛络空洞的望着远处,颤着身,喃喃自语道:“无上的权力,最高位。”沈汐以为她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正后悔自己怎么不自觉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却不料薛络突然璀璨一笑,笑容妩媚灵动,艳绝天下,声调比方才更为坚定强硬,“那我便要这无上权力!”   薛络站在空旷的岩石铺就的光秃地面之上,身后是蓝天白云映衬下的巍峨山峰,偶有几只雄鹰引吭着翱翔于天际,雄美而壮丽。寒风将她的袖袍吹得猎猎作响,她直直的凝视着自己,突然轻笑一声。“沈汐,你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可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沈汐闻言,也跟着一声轻笑,“机会总是要自己创造的。”不错,她想杀薛络。就在方才,薛络背对着她,只要她在身后稍稍一使力,薛络便会摔下陡坡,必死无疑。可是最后,她终究是劝服自己,这般做太容易落下把柄,即便要她死,也必要做的天衣无缝。   “如果可以,”她的眼中带着灿烂的笑意,缓缓细语道:“我想: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知己。”可惜,没有如果。可惜,慕然依在。   沈汐看着她一步一步顺着山中小径离去,眯眼远望,谷中竹林繁密,竹叶青翠。清风拂动,带起沙沙声响。那声音仿若鬼魅凄厉的哀泣,远远的传至她的耳畔。薛络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看着远处竹涌磅礴,心想:那个女子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弯下身,想要拿起地下的竹篓。却是手一抖,竹篓倾倒,草药立刻倾洒了一地。她这才发现手颤得厉害,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却是全身也不由自主的发颤起来。那个人会死,一想到死,一想到是自己间接的害死了薛络。她的心突然难受忐忑的厉害。她曾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接受了十八年生命重于一切的教育。那就像是一种印刻在她身体里的符咒,渗透进骨缝,不断地在她脑海里翻腾吟诵。芜言闭上眼,一咬牙,终究是狂奔下了山。   她们来时的山路经过一片竹林。白天自是无碍,可若是接近夜色,林中白雾四起,身陷其中便如入了迷宫,如何都走不出来了。而且,林中毒物最喜黑夜觅食,夜色中一旦踏入,必定尸骨无存。她愣愣望着那一抹白色跑入竹林,即使她如何凄厉的嘶喊都止不住那人欢快的步伐。她站在竹林之外,呆呆站了半响,才恍惚回神,颤抖地想要飞奔回庄里。她知道义父会有办法的,他一定会有的。只是还没等她迈上一步,便有人一脚将她踹远。力道之重,痛得她几乎忘了呼吸。她倒在地上,喉中泛起腥甜之味。“没想到你竟如此恶毒,要取她的命。”依旧是青衫白襦,眉眼含笑,一如她的义父温良无害的模样。可她知道这种人最是无情冷血,城府深沉。她冷冷的望着他,吃力的支撑着晃晃悠悠的身体站了起来。衣袖抬起,抹去嘴角的血迹。“那我做的可还让你满意?”他一笑,仿若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无欲无求,超脱尘俗。只是,在开口的一瞬,却沦为从万丈深渊下爬出的恶鬼,残忍、嗜血。“原想让你使毒,最后却是用了这种办法。也罢,只要是能让她活不成便行了。”他手中的折扇还淬着虞美人的毒汁,“虽说你也不算帮了我什么忙,但总归还是出了些力,”他的眸中泛起凉凉的笑意,带着慵懒的嗓音缓缓道:“便留你一个全尸。”他的身后渐渐走出一个黑袍黑发的人,如冰寒般的面容,正是昨日宴会之上虚与委蛇的贵客。原来是这样。她一手按着腰侧,那里痛得彻骨。他盯着她的眼神一如昨日,冰寒透骨。原是早已将她看作了死物。   她颤身蹒跚着一点点退后,眼前的长剑在地上划过一条浅浅的余痕。她这条命兜兜转转几回死里逃生,实在是舍不得就如此草率的在这里被断送。死得这般不明不白。缓缓向她而来的人突然止了步伐,薄唇紧抿,眸色微沉。“呵,”他身后的男子轻笑,红艳的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手中的折扇轻抵在额角,眯起的双眸流闪着危险的波光。倏然,青衫一闪,他入了竹林。寒意缠绕的黑袍男子冷冷的睇了她一眼,转瞬也消失不见了。若不是腰间刺骨的痛意,提醒着她刚才险些命丧于此,她还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可怖的噩梦。   隔着十几米的远处那偷听的人终是被逮住。“少将军。”墨黑的宽袖一卷,轻拭过冰寒的剑刃。珃暝看着几步之远遥遥而立的背影,冷漠的声调一如既往,“可莫忘了你们萧家倚仗的是谁。”宽伟的背脊一颤,袖中的手心紧握发汗。竹叶瑟瑟,凉风习习,那人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离去。   她咬着牙回了庄里,原想抓住个人回去禀告沈梓铭。可奇怪的是,沿路几乎了无人迹。“你真要这般做?”眼前树影婆娑,她眸光一亮,小跑着寻声而去。只是,她刚跑了几步,便再也没有心力抬脚向前。“汐儿入了宫,便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可那皇帝已有六十岁高龄了。”杨荛一如往常般温声细语道。“可是,夫人。”她第一次听到沈梓铭这般的叹息声,夹杂着深深的力不从心。“你是想要嫣儿入宫吗?”如死一般的寂静下,她的手脚渐渐冰凉,“那便……听夫君的吧。”   一抹身影极快的在她眼前掠过,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形掩在繁花绿枝之后。“师傅,师娘。薛小姐入了碧竹林。”执剑的青衫弟子跪着禀告道。“碧竹林!怎会去了碧竹林!”杨荛声中含着难掩的急色。   她站在花丛之后,呆呆的看着三人快步离去。夜色渐拢,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到寒意渗心,她才倏然发觉整个逸逍山庄寂静漆黑的可怕。她不该在这顾影自怜的,薛络还不知生死,她怎可自私的想着自己的事。双手紧紧抓住裙摆,她抬首看着远处微亮的火光,嘴角微勾泛起一丝苦笑。? ☆、从始 ?  “姐姐!”沈嫣使了劲的推着紧紧抓着自己的萧云,对着沈汐哭叫。“你不该的。”萧云静静的望着她,声调平漠,“不该害薛小姐的。”“胡说!”沈嫣满眸含泪,狠狠的甩了萧云一个巴掌,“你胡说!”箫云被扇的偏了脑袋,却是依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沈小姐,”珃暝撩了撩眼皮,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看着她这一个无关要紧的将死之人。“当时本官也见她刺伤了薛小姐,逼得薛小姐入了这碧竹林。”“不可能!不会的!姐姐不会的!!”“嫣儿,听话。”她仿佛说话了,又好像不是她在说话。沈嫣转头直直的望着她,泪落了满面。   冷风拂过鼻尖,竹林外的血腥味浓稠得令人作呕。如今诸般证据,她倒怀疑起自己是真的做了这一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大师兄……”她想辩驳些什么,却是被触近脖颈处泛着寒光的长剑止了所有的一切。也对,她还能说些什么。从一开始,他便不信她。她方现身时,他便笃定的对她拔剑相向,甚至没来得及让她说上一句话。“师傅,师娘,”她转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人,夜色之下泪眼婆娑,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多年养育之恩,汐儿恐是无以为报了。”她想磕首,却是皮肤一凉,刺痛蔓延,渗出点点血迹。执剑之人是她这辈子从未料到过的,就像是当初漫天大雪里那场美丽的意外。眼前的视线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只有那双淡漠的眸子穿过重重迷雾,一如十几年前,救了她化入荒芜的心。只是这一次,她低敛下眉眼,捂着嘴痴痴的笑了起来,“慕然。你救了我两次。”她抬眼望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了那件被他要回了的红衣,“如今便让我以命相还吧。”话未毕,人却已奔入了竹林。“不!”沈嫣一把推开身边的人,看着那一抹娇小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了视线里,跌坐在了地上。四周火光耀眼,有翠鸟惊飞啼鸣,竹影之下,人声静默。   她将身上的衣物撕成一条一条绑在了一起,在就近的粗壮的竹杆上打了一个紧紧的死结。然后才小心的摸着黑向前踏步。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身上的外衣快要被撕的一干二净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抹暗淡的火光。有人?无论如何,看见同类总比孤单一个人要好的许多。她实在太怕黑夜中的独行了。“多谢……公子的舍命相救,咳咳咳。”这个人的声音……沈汐放轻脚步一步步向着光源而去。她还未靠近,就听到一声冷呵,夹着尖利的石子划过她的脸颊。“是我。”她缓缓踱步出现在光源包围之下,若不是她偶尔采药需反应灵敏,刚才那石子就不止止是划破她的脸颊那么简单了。“你!”薛络明显是被惊愕到了,难以置信的望着她。青衫白襦的男子微皱了好看的眉眼,深深的凝着她。“我是来救你出去的。”她平静的直视着眼前鬓发微乱的女子,“沈汐,你……”“废话少说!”她拔起腰间的匕首,男子一下子犀利了眸色,将被惊吓到的薛络搂进怀里。“顺着这个布条就可以找到出口。”男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目一沉,突然转首。远处夜色中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像是冉冉升起的繁星,一点点向她们靠近。“把这药吃了,应该可以扛到你们出了竹林。”她将手中的香囊扔给了男子,“希望你好好对慕然。”她看着窝在男子怀里的薛络,像是在郑重的托付着什么。然后她才抬眼看向他,眸光平静。“帮我把她救出去。”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女子,平静淡漠仿似置生死于度外。也或许在入了竹林之前,她便早已将生死看透。妖冶的血色弥漫在她的衣衫之上,那把锋利的匕首就这样划过她的一条手臂。他看着她咬着牙做完了这一切,叫了一声,“快走!”便如疯了一般冲入了竹林的更深处。别人的生死又如何,他只要救了对自己有用的便好。抱紧怀里的女子,他一手抓住布条极快的奔离。身后有狼嚎蹄声四起,血最是能引得狼群暴躁,她倒懂得颇多。如此想着他情不自禁地转首,看着一匹匹狼影向着远处跑去。那个女子,必死无疑了。他望着渐渐清晰的火光与人群,还有人群之中流光溢彩的白影。唇角微勾,一声嗤笑,真是不值。   她不想逃了。太累了,实在太累了。这样也好。如此来了,如此去了。不留一丝挂念。绿光幽幽,沉重的鼻息在耳畔徘徊不断。她坐在地上,看着几只狼影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畏缩不前。突然就落下泪来,这一幕真是像极了桃林中慕然的舍身相救。只是,曾经有他,她不必害怕。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在这竹影婆娑,漆黑无光的世界里,只剩她一个人了。手中的匕刃上还流着她的血,她抬眼缓缓环顾了一下四周,野狼已开始蠢蠢欲动。她轻轻笑出声来,闭眼狠狠咬牙,对着心脏的位置一刺。即便要死,她想,还是自己结束的好,被四分五裂的感觉必定不好受。狂风肆虐,竹叶如涛,狼嚎声起。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沈汐了。   光戌六十二年,未孃帝毙,归于五行。六子即位,改国号为永和。史称崇景帝。永和一年,山林深处有一村庄,粗粗数来不过十几户人家。落日红霞,在田里耕耘劳作的庄稼人扛起锄头,和着炊烟袅袅彼此闲谈着归家。“爹!爹!”一抹翠绿的娇小身影远远的小跑而来,“二伯伯,您见着我爹了吗?”“没见着。”壮至中年的粗汉摇摇头,“哎。我刚才好似见着李大夫在二牛家唠嗑。”孙家婆娘接过孙大壮的手中的汗巾,大着嗓门道。“谢谢孙嫂嫂。”娇小身影甜腻腻的道了谢,一溜烟又跑远了。   “要我说柳大娘家的……”身着灰色补丁的袍子,蓄着山羊黑胡的人坐在木板凳上,对着身旁一脸老实样的憨实壮汉,循序渐近的诱惑。“爹!爹!”翠绿的身影直奔而来,一把拉起灰袍的人,“哎!干什么!干什么!没见着我跟你二牛哥正聊的热乎呢。”“要聊明儿再聊!那姑娘醒了!”“什么!”原本在挣扎着的李大夫闻言,立刻冲出了院子。“哎!爹!等等我啊!”一大一小像风一样极快的卷了出去,只留下二牛一个人木讷的看着院子的大门。许久才忽然意识到什么,叫道:“李大夫!你的药箱!”   沈汐呆呆的仰躺在木板搭就的小床上。没想到在如此险境之下她还是被救了。就这样奇迹般的又活了过来。“爹!爹!你看!你看!”耳畔有兴奋的女声,“别吵!别吵!我看到了!”她慢慢转头,看见了灰色打着补丁的袍摆和翠绿的布裤。由下及上,“她在看我们!看我们!”“我知道!我知道!”灰袍的中年男子直直的盯着她,然后抑制不住的冲到她面前不停的打量着她。她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留着滑稽山羊胡的人,沉默不语。“哈哈。”他突然开心的笑了起来,抓起被子里沈汐的手腕,闭眸捻胡沉思。这会,她总算明白了,此人是个大夫。多半是他救了自己。如今,她又欠了别人一条命。   她醒来后的一个月里,口不能语,四肢不得动弹,全身僵硬的躺在床上。这期间,都是那个吵闹欢腾的女子陪着她,帮她洗漱。她说她名唤李泱。众人都喜叫她泱泱。单纯善良,像极了不谙世事的沈嫣。院中的大树遮了一片绿荫,她散了散堆在药架上的药材。泱泱曾说,她爹对医术极为痴迷。自在狼堆里救了自己后,初始两年整日围着自己不是诊脉就是配药。却没想到真把自己给救活了。永和一年了,她理了理散在鬓角的碎发,抬首看着院中的一方蓝天。不知不觉中她已沉睡了三年了。他,过得可好?   “芜姑娘。”老实憨厚的二牛提着一尾鱼,支支吾吾道:“这、这是、我娘叫我、我送来给李大夫的。”她点了点头,想要伸手接过。却不料二牛突然向前一个踉跄,他身后传来欢快的笑声,“你这呆子!瞧你这模样,莫不是喜欢我家芜姐姐?”二牛的脸一下子通红了个彻底,“没、有!没、有!”说着,他将手中的鱼往李泱手里一塞,脚步不稳的跑出了院门。“哎!”李泱一手拎着的鱼,一手捂着肚子大笑。芜言低首,继续摆弄着药架上的药材,对着二人的调笑熟视无睹。   “你看他,好不好笑?”李泱亮晶晶的双眸弯成好看的月牙状,对着她开心的笑道。芜言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视她,认真的点了点头。之后又开始摆弄药材。“哎!”她凑到药架前,眨着眼睛皱着眉苦恼道:“怎么还不能说话?爹的医术又变差了?”她摇摇头,唉声叹气道:“果然还是不能靠他。你能醒肯定是你运气太好。结果被他捡了便宜。”“哎。你这臭丫头!”刚进门的李大夫闻言,山羊胡子被气得一颤一颤的。抓了门边的扫帚就要开打,“说!昨儿个,是不是你鼓捣二胖去田路上挖的坑,害你杨婶摔了个狗啃屎。”“爹!我错了!”李泱边求着饶边奔进了内屋。李大夫抓着扫帚边骂边追赶着,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突然止了一瞬,“你的嗓子我是治不好了。但你得知道,若那匕首再使上一分劲,你便不会在此了。”? ☆、悲起 ?  屋中传出一波又一波求饶声,呵斥声,混着桌椅翻到的噼里啪啦声。一片纷杂。她低低的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角却渗出细碎的泪光来。她不是不能说话了,而是不想了。不想再说话了,不想再留恋在这人世间了。   如果可以,她实在想在睁开眼那一瞬就自我了断了。只是,李泱曾坦率的跟她道:“若不是因为我爹的执念,我想我会放弃你。你知道吗?”李泱弯着靠在膝盖上的脑袋直直的看着她,眸中盛着满满的敬慕。“那天晚上,他满身是血的扛着你回来。眼中的希翼是自娘过世以后从未再出现过的。”她漂亮的黑眸中闪着点点泪光,“那一刻,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死去。”她自认自己不是良善之辈,但若是欠了别人的恩情,便是十倍她也要偿还回去。这一条命不是她的,她欠下了,必是要还了才能安心。   曾经的过往不过是红尘三千中的一场烟花美梦,过客匆匆,万般浮沉。那个名唤沈汐的人便如易碎的泡沫般在长流的史诗中稍纵即逝。如今,在这如世外桃源般,偏隅一方的小小村庄里,有个温婉爱笑,医术高明的女子芜言,她是李大夫的外侄女,常替李大夫于乡间义诊。颇受乡中众亲爱戴。   她想,在这民风淳朴的村庄里如此安逸的度过一辈子,或许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只是,有一件事,也着实令她烦恼。不知她究竟做了何事,村中的一个新晋的秀才,竟是叫了一个媒婆向她提了亲。白白净净的书生面孔,仍是让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沈梓铭。她想她这辈子都惧怕了这般模样的人。于情于理,她自是不会应。可这人却是不屈不饶之辈,直白的说便是极为认死理。于是,她不得不思虑出了个办法来推脱。只是,她还未付诸实践。一卷告示便入了这安然于世的村庄。   永和二年,她刚满二十。一批老宫女即将被放出宫闱,宫中准备在民间大肆征召宫女,以替补之后的空缺。这个小小的村庄也不例外,凡是被编入册中及笄还未婚嫁的女子,将当即送往镇中,于后日同镇中女子一起被送往帝都金陵。身旁有隐隐的啜泣声,这卷告示如此不留一点余地,就这样生生折断了还在花开烂漫中的女子最宝贵的年华。“荷雨。”挽着菜篮的女子刚刚还在与自己谈笑,说到村中某个男子羞赧的姣好面容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却是在众人面前哭成了泪人。“叶子。雨云……”一个接一个花一般美好的女子离了父母,站在身着士兵服的人身后,一个劲的落着泪。身旁的李泱颤着身,紧张而害怕的望着当头士兵手中的册子。芜言握住她汗湿的手,对着迷茫的睁着眼的她微微勾起唇角。“李泱。”李泱闻言心中一颤,终是绝望了。刚想抬步上前,却被人一拉,后退的一瞬,身旁的人已至当头士兵前,轻笑道:“李泱不愿,我来替她。”宫女什么,不过充个数。既是当事人同意,他们也乐见其成。总归比那些哭哭啼啼,不情不愿的人要省事的多。“你叫什么?”“芜言。”士兵执笔将手中册子上的李泱二字划去,改为了芜言。   临行之前,李泱在她怀中不住的哭泣。即使芜言如何劝解,她还是一个劲闹腾着要将她替回来。从山上采药回来刚得知消息的李大夫伸手在李泱背后一拂,身前一空。抬首间李泱已伏在李大夫怀中安睡。她望着眼前深藏不露的人,轻笑道:“李先生实乃世外高人。”他只淡淡的看着她,轻声漫语的道:“这条命如今只是你自己的了。”她闻言愣愣的直视着他,倏然璀璨一笑,恭敬的向眼前的人行了一个大礼。   马蹄声声,金属甲片轻触,清脆悦耳。车帘被吹起一角,她眯着眼细细打量。康阳大道之旁,杨柳树依依,湖面波光粼粼。照这模样,想必离金陵不远了。“芜姐姐。”荷雨还在一个劲的哭泣。一路上,一辆马车里,五个姑娘中,她哭得怕是最多的了。“你如今再哭也是无用了。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在宫中获得一足之地。”马车左角的女子倚着车壁,身着一件简朴的素白色布衣长衫,三千青丝尽用一支木簪随意束起,露出雪白透晰的脸庞和线条优美的脖颈。即使是穿着一样的服饰,还是能让人一下子分出档次来。   明慧恬淡,是芜言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词,用来形容眼前这个女子。荷雨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哭泣。孟素然,镇长之女,抬起一直低敛着的眉眼,直直的望向坐在车窗旁的芜言,“初选,观身形,探五官,闻口音,量手足,检礼仪。若不幸落选,即入外闱,做刷恭桶等最为粗鄙的活。”荷雨渐渐止了哭声,车中霎时变得极为安静,齐齐望向马车左角。“二选,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选三百人为宫女头目。三选,”她坐起了身,淡漠的看着芜言,“依帝王喜好,选五十人为妃嫔。”车中其余三个女子闻言皆惊诧地捂住了嘴。   芜言微侧了头,闭眼假寐。这番话,敢情是将她认作了敌人。也难怪,从村中出来无知的女子一路上竟是不哭不闹。说没有安着其他的心思,会精打小算盘,怕是别人也不会信。车内渐起碎语,芜言静静的听着,微皱了眉头。长路漫漫间,她不敢逃跑也不敢自我了断,生怕因此而连累了李大夫与李泱。原想着入了宫落了选,便自由自在了。却不曾想,即使逃了初选,还是逃不了呆在宫闱之中的命运。而她这具身体,右手轻轻按上衣袖之下的左手臂膀,怕是只能止步在二选了。如此,想便还是不错的。   永和二年三月,既新帝继位以来,第一次在民间大规模征召宫女,夜泱国上下十五个省区共计五千未婚及笄少女,于初五入外宫闱参加初选。果真如她所料般,当她将衣袖抬起之时,她便止步在了二选。出了密室,她才算松了口气,所幸有了这道疤痕,才免除了被人扒光了衣服随意碰触令人厌恶的感觉。   三日之后,一车内的五人只有她被留在了二选之外。这个结果显然出乎了孟素然的意料。收拾包裹离开之前,她看着芜言,仍是淡漠的容色,却带着认真的语气道:“我以为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对手。”芜言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她沉默的看了芜言许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会的。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说完,孟素然便转身离去了。芜言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右手慢慢抚上心口。有种微妙的感觉正在蔓延,而这种感觉莫名的令她惶恐不安。   过了二选的人离开之后,她很快被分配进了浣洗局。十二个浣衣女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每日都有洗不尽的衣物。除了午间有的小憩,白天一双手基本上都要泡在水中。所幸现在是春分时节,真不知到了秋夏,刺骨的冷水她还受不受的住。   三月转瞬即逝,不过是几句倏尔,无痕无迹。天还未明,浣洗局的空地上便有人影憧憧,各色衣物舒展在竹竿上,随风轻舞。红日渐渐西移,水声混杂着脚步声,偶有几声谈笑。洗着手中的翠绿宫装,看着在色彩缤纷中欢快穿梭的粉色身影。她想,就这样挨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宫,或许再好不过了。   “不好了。不好了。”一团粉色极快地穿过木盆与人群,带着焦灼的言语席卷了整个浣洗局。“发生什么事了?”不一会,一大群浣衣女扔下手中的衣裙围了上去。“今日妍儿不知怎的就得罪了玉妃娘娘。娘娘下令在兰玲殿直接杖毙她。我……”紧握在手中的棒槌脱落,掉进木盆里,溅湿了芜言大片衣裙。她的耳畔嗡嗡作响,已然听不清那人之后的言语。兰玲殿……杖毙……   四面的宫墙造就了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宫路。用大理石铺垫的蜿蜒桎梏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自由,荒无人烟的沿途堆砌了寂寞与冷清。这条宫路太过漫长孤寂,以至于她跑着跑着就忆起了往昔。她与妍儿的初识。说不上如何刻骨铭心,只是她却清清楚楚记得。记得那晚自己站在古井旁的迷茫,记得她的劝说与焦灼,记得她的刻意逗笑与真心,还记得月夜星空下她眼中绽放的璀璨希翼。芜言曾想就这样死在宫闱里,无人问津。就如当初的沈汐一般,孤自一人死在了幽谷竹林中……   “大胆奴婢!”蓝衣锦服的太监拦住了芜言的去路,“竟想私闯内闱!“公公,求求你。让我进去。”“一个小小浣衣女!这种地方是你可以随意入的吗!”太监将被芜言抓着的手臂一甩,芜言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求求你!”她的脑子乱哄哄一片,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想着若再不快点,她就再也见不到妍儿了。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拿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捧到看门太监眼前,“求求你!我只进去一会。一会。”一个太监伸手接过,细细的看了看,对着另一个使了使眼色。“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后必须回来!”“是。是。”芜言急忙点首,抓着襦裙就奔进了内闱。   眼前繁花似景,亭台楼阁,假山碎石小路,曲径通往幽处。她愣愣的站在原地,一点点接近崩溃。她不知,不知兰玲殿在何处。“快。小心点。”远远的走来两个太监手中抬着一卷草席,身旁跟着一个鹅黄色宫装的女子。右手拿着丝绢捂着鼻子皱着眉催促道。她看着那一卷草席一点点靠近,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唉。小心点!”席卷跌落一侧,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脸。她呆呆看着那一身熟悉的破烂宫装和绣鞋,不自禁地捂嘴后退了一两步。“哎!你!过来帮忙!”精致的妆容下是姣好的脸庞,鹅黄色宫装的女子皱着眉对着何芜言颐指气使道。可芜言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捂着嘴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后退。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似地,突然转身飞快地跑远了。徒留身后的人气得跳脚。   天空渐渐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是在哀叹这一场红颜薄命。芜言像是缺了意识般蹒跚着一步步走在这条永无止境的宽大宫路上。乌云翻滚,雨大如珠。她的衣裙渐渐湿透了。几天前,细雨打在窗棂上,轻铃作响,妍儿还拿着手中的绣布,笑着要替她做一身新装。只是不过短短几日时光,却是伊人已逝,物是人非。她跌坐在地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灰暗的天空,雨滴落进了她眼里,模糊了视线。? ☆、错诧 ?  “哪里来的狗奴才!见了薛妃娘娘的圣驾还不避让!”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开道太监用尖细的嗓音高声喝道。她的双眼刺痛得厉害,只看得见眼前一片模糊的蓝。“发生了何事?”苏绣的繁花绿锦帘布被一只细腻白润的手撩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坐着的人,微抬的雪白稍尖下巴,“回娘娘,不过是一个不知礼的奴婢。”瑾画微低下身,轻语回道。“哎。这小墨子也不知道在磨叽着什么?”瑾茹一跺脚,撅着嘴凑近帘布请示道:“瑾茹过去看看。”“恩。”帘内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来人!将她拖下去!”一阵杂乱间,有沙哑淡薄的女声穿过重重雨帘入了帘内人的耳。“下轿!”“娘娘。”瑾画慌忙将手中的竹骨伞举至身穿宽大梅红织锦绣袍的人头上,遮了一片落雨纷纷。“娘娘。”拖曳的长裙划过水湿的大理石地面,织缀点点寒梅的绣鞋踏起细小的水花,侍着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那个与崇景帝生死与共、宠极后宫的女子,此时不敢置信的睁着眼,直直的望着眼前狼狈的人,“沈……汐?”芜言抬起眼睑,看着这张精妆修饰的如玉容颜。心中原本的五味陈杂,却在这一瞬又平静了下来,“薛络,好久不见。”   泛黄的铜镜之上,是她苍白的容颜。名叫瑾画的女子,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的替她擦拭湿透的长发。“瑾画姐姐,好了吗?娘娘还在等着呢。”瑾茹撩开垂地的水色纱帘催促着。“快好了。”瑾画微皱着眉伸手去拿梳妆台上的木梳。“不用了。”一直未言语的芜言突然按住她的手,站起身向着瑾茹道:“你家娘娘在哪?带我去吧。”瑾茹愣愣的看着一身青绿宫装,半湿长发披肩的人。在瑾画对着自己轻轻颔首之后,方回道:“你跟我来。”   眼前的宫殿金碧辉煌,琉璃盏上的烛火轻撩微颤,及地的白纱层层挑起,榻上的女子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展了眉眼。“娘娘。人带来了。”“你们都退下吧。”薛络从软榻上起身,摆了摆手。“诺。”侍着的宫女齐齐躬身离去。殿内一时变得极为寂静。薛络观摩了她良久,终是轻笑道:“沈汐,我没想到还有再见你之时。”芜言望着已是浅蓝绸缎华衣裹身、长发半挽的女子,微勾嘴角苦笑:“我也没想到,我会在这般境况下遇见你。”眸光微闪间,她轻语:“他……还好吗?”   “皇上驾到!”殿外的高声将薛络原本要说的话打断。帘外传来瑾茹低声的请示。只是,那人夹着风的脚步声不一会就近了身前。明黄的常服,金色绣龙的下摆,编丝的发冠下是一张面如芙蓉、眉眼含着清浅笑意的脸。芜言想过很多次,想着自己会如何再见慕然,又如何再面对已是坐拥天下的他。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会不是慕然。   浅薄的笑意微敛,眸中的惊诧之色一瞬即逝,明黄色的衣摆拂动,眼前的男子向着薛络柔声唤道:“络儿。” 薛络勾起嘴角,面容上漾起开心的笑,听话的倚进男子的怀里。芜言冷冷的直视着所谓的天子,跪下身,低声沉闷开口:“民女沈汐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些事并不是她想忘就能忘的,那个踹了她一脚要了她半条命的人。   薛络记着她的恩情,向那人要了她做清梅殿的宫女。他坐在上首,审视了她良久,终是点头轻笑:“这般说来,朕也欠了你一条命。你有什么想要的?”“还请陛下赊沈汐一个心愿。”芜言伏着身一字一句道:“以手谕为凭。待来日,沈汐望陛下能应允。”殿内一片静谧,座上的人微眯了眼,嘴角仍挂着清浅的笑意,但凡是明眼人都能感觉到浮动在空气中的危险气息。“陛下。”薛络将手中的茶盏递至那人手中,温声软语道:“沈汐不过是在说笑。她……”“沈汐没有说笑。”芜言直起身,看着眼前妖冶危险的男人,“还请陛下赊愿。”茶盏之上水雾氲氤,她似是看见一道微弱的光芒从他眼中一闪即逝。“若你要的是朕的天下,或者”他舒展了眉眼,笑得更为清雅如画。“朕的命呢?”她直视着他,语气不波不澜,“陛下认为呢?”   她不过是在赌命。赌自己,是否还能被允许活下去。曾经的她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一个刚登基的帝王又怎会任人抹黑自己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完美形象。她知自己能活下去的机会极为渺茫。但她还是会想,若自己有幸存活,妍儿之死她必要查得明明白白。   夜泱国的新帝,名唤苏煜。原是个极不受宠的皇子,在未孃帝逝世前倒做了几件颇得圣心和民心所向之事。可位于权力中心的众人都明白,这并不能作为他受诏即位的缘由。其他诸位皇子自是不服,阴谋诡谲波涌,战事一触即发。薛络坐在软榻上,看着芜言神思渐渐悠远,缓缓开口,语气飘忽,“你或许该怪我。不,你肯定怪着我。”薛络对着她苦涩地笑了笑,“可是,我不后悔。”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你知道吗?慕然,不,确切的说,该叫他宜庆王。”芜言的心咯嘚了一下,宜庆王——夜泱国的三皇子,苏莫。“你也吃惊吧。当时我知道的时候,自个儿也吓了一跳。”她拿着帕子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如今会呆在这里的原因。陛下不像他。从一开始救我出竹林之时,陛下就向我坦白了一切。他知我懂我善待我。我的父亲本是这夜泱国的护国将军,即便他身死,仍是有不少的将领听从我,护着我。他们为什么要争我,未孃帝为何会派嬷嬷紧盯我,我都明白。但是,陛下却是第一个如此坦率,敞开心扉对我的人。我与他金戈铁马,一起驰聘沙场。他邀我共打这锦绣山河。沈汐,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这两年来我是第一次真正的做了一回自己。”芜言直直的望着眼前已不再是病弱娇柔的女子。她一勾嘴角,展现的是另一种风姿卓绝。“你肯定会思虑我为何会如此明白的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本就欠着你。我未能允诺,也不求能得你的宽恕。”   此时的夜极静,只有蝉鸣和着风声穿入殿中,撩起浅薄的白纱。朦胧的月光映射下来,将殿中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座上的薛络微叹一声,轻得似风。烛火摇曳间,她的嗓音就如她模糊的面容般缥缈如幻。她说:“沈汐,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沦落到如斯地步。我知你对宜庆王有情。我会替你向陛下求情,让你下嫁于宜庆王。”若是以往的沈汐,她会毫不犹豫地颔首,圆了这十几年来的心中所愿。可如今的她,却再也没有了那份女儿家的小心思。剩下的不过是生死重来的惆怅苦涩。但那毕竟是她临死之前还在心心念念的人。听了这番话,她的心怎可能平静似水,毫无波澜。只是,她跪了下去,俯下身将脸隐入暗色中,“多谢娘娘好意。但沈汐经历了这般生死,早已再无当初的儿女情长。只想孑然安稳于世。”薛络看着她匍匐在地的身影,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不料,她突然直起身,淡漠如水的眸子直视着自己,“我想娘娘也明白,有些事,做了。便后悔不得。”薛络原本挂在脸上温和的笑意敛了下来,水色的眸光微闪,嗓音带着不知明的沉闷,“既然如此。你便呆在我这清梅殿。只是,你不能再唤沈汐了。”“娘娘可唤我芜言。”她复又低下了身。薛络微颦了精致的细眉。半晌,终究是应了。“自此你便跟着瑾画与瑾茹吧。”   以往,在山庄的时候。她总像个异类,做不了精灵可爱的摸样,说不了甜言蜜语,来讨人欢心。如今,却不知是自己变了,还是宫里的人太懂的隐忍、心思深沉。除了格外一两个宫女,殿中的其他人待她终究是不错的。因为最起码她们是公平的,带着对平常陌生人最公平的眼光。   七日后,她学会了烹茶,焚香。精美的檀木小柜,整整排了一列。六十多种香,七十多味茶叶。每日早中晚,依着薛妃的面色来焚香。因此必须得记着各种香料的效用,而各色的茶便根据各宫的主子喜好来记。有时候,记忆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她不停得记不停得记,竟就这么记住了。只是,她依然是跟在瑾画身后,做着递匣子和木盘的人。有些事,不关乎你会不会,如何精通,而是在于你究竟是怎样的身份。   这些日子里,她总算探听了个明白。不久前,玉妃滑了胎,太医诊断了脉象,却发现甚为奇怪。后来一查,却是刚换下的衣裙之上染满麝香。浣洗局内设有浣衣女,熏香女和送衣使三职。浣衣女自是每日洗衣,熏香女则是将晾干的衣裙用特定的香料熏染。而送衣使的职责便是要把熏好的衣裙送予各个宫中。送衣使是浣衣局内三职中较好的一职,因它能进内闱、与各宫的人相互接触。早几个月前因着妍儿的机灵劲,带教嬷嬷相中了她,便提升了她做了这送衣使。可却不到短短一个月,她就因这一职而送了命。原因无它,那身衣裙是她送的。玉妃让她坦白一切,问她究竟受了何人的指使。可一问之下却是三不知。玉妃脾气一向暴躁,一怒之下便令人将她活活用乱棍打死。熏香女也在随后不久被发现在房中畏罪悬梁自尽了。? ☆、情薄 ?  后宫之中流言纷起。四大宫妃以贤妃为首,其次是薛妃、丽妃、玉妃。掌管宫中十六嫔和众才人佳丽。几个月前,丽妃与玉妃同被诊断出得了龙胎。陛下一开心,便当众宣称谁若一举得男,便将其封为太子。后宫明争暗斗不断。如今,玉妃被陷害落了胎,自然而然联想到是丽妃下的手。陛下下令要贤妃严查此事,可已是人证物证俱无,还从何查起。且再过两个月,丽妃便要产子了。她的孩子没了,又怎么可能让别人的孩子好好的活着。   各宫的宫女照例是不能私相接触的,尤其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人。免得惹人猜疑,魂归他处。那一日,在兰玲殿之中,她低着头跟在瑾画身后陪着薛络。看到淡然敛眉倚在床旁的荷雨之时心中虽惊诧,但想想也就释怀了。入了这内宫,何来原本的质朴模样?只是,两人寒暄之间,她依言将手中捧着的千年人参递上前。“雨儿。”一双素手接过木盘。芜言极快的垂手,半敛的眸中闪过一道微光。   纸团之上:子夜轩香阁见,要事。犹豫再三芜言终究还是去了。毕竟,她想:刚入内闱的她还不至于有什么被算计的地方。碎石小径之上有微弱的月光铺洒,她不敢执灯笼,生怕被人发现。等她到了轩香阁外,远远望去星光璀璨的夜空下,临湖五六个四角飞檐亭静静伫立着。金黄色的砖瓦上泛着柔和的光泽,映着湖面的波光粼粼。微风拂面,卷着氲氤水汽带来清爽的气息。她第一次来这轩香阁,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恍如仙境的美景。水汽弥漫的湖面之上,凌驾的亭子之中有朦胧的身影。她下意识地举步向前。只是,等到她离得近了,看得清楚了些,才蓦然发觉这人的背影分明是个男子。脑中轰然一声,思绪万千,她方后退了一步,亭中的人却转过了身。   “陛下。”芜言低头行礼。苏煜手执着一只白瓷酒杯,静静的立在亭中。月白色的织锦长袍之上是金色丝绣织就的五爪飞龙,腾翔在五彩祥云之间。他的身上仿若有流光环绕。微红的面容之上,一双流光溢彩的丹凤眼微眯。“你怎么会在这?”“奴婢……”芜言低敛着眉眼,刚开口即被打断。“不必说了。”苏煜一手抵住额,闭了闭眼。再睁开之时,眸底化为一片墨色沉沉的平静。树影婆娑,眼前的女子不再是曾经满身暗淡的灰色。青丝缠绕,她的脸隐在阴影中,让他看不真切。“过来。”亭中的人淡淡的一句话,让她想不清摸不透。踏步之间,她思虑了万千。   隔着一张大理石的桌子,她乖巧的低着头静静的立着。“过来。”苏煜转着手中的白瓷酒杯,嘴角微勾,又开口道。这一次,这个过来很是明显了。她听话地踱至他身旁。仍是低着头敛着眉眼,一副恭敬的模样。“抬起头来。”月光洒在他如玉的面容之上,清雅的笑意一如温润无害的书生。只是,眼前的女子依旧半敛着眼帘,像之后每一次在清梅殿的样子。白瓷的酒壶倾斜,注满酒杯。头上一重,她抬眼看着站在面前笑得淡雅如风的人,“若是让它洒出了一滴,就把你拉下去斩首。”“……”芜言抿嘴沉默。苏煜似是真醉了,执着酒壶,对着壶嘴,一饮而尽。月上柳梢,大理石的桌面上已倒了五个酒壶,苏煜一手支着亭柱,还在仰头灌着酒。芜言觉得自己好像一动不动站了许久,久得她的双腿都开始麻了。   耳畔一声清响,瓷壶落地,碎片飞溅。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愣愣的望着声源处。酒杯微晃,苏煜眼神迷离的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陛下……”杯盏落地,酒水溅了她一身。苏煜两手抓着她的肩,低头看着已碎成一片一片的酒杯。“陛下……”芜言颤着手虚抵在他胸膛之上,脑中已混乱成了一片。苏煜眯了好看的眼,抬起头眸色沉沉的直视着她。空气中浮动着危险的气息。她看着他一点点倾身下来的脸,胭脂色的薄唇轻启,“你摔了它。现在,该被拉出去斩首了。”“……”明明酒醉了,为何还将这事记得这般清楚。“如果,”妖冶的嗓音带着些许诱惑,“你用手谕来换,朕便饶你一命。”“……”若酒后吐得真的是真言。所以,这人一直心心念念着她的手谕。一个坐拥天下的天子一直心心念念着自己赐给别人的手谕。芜言抿嘴,心中郁闷。“陛下,你醉了。”她轻轻推了他一把。苏煜弯着眉眼看着她,笑意璀璨生辉。就在芜言颇为头疼之时,远远传来许多的脚步声。她不由一惊,万不能被人发现自己在这。心下一急,一用力就将苏煜推坐到了地上,转身隐入另一条小径中。   “陛下。”魏总管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坐在地上的人一手支着额,闭了眼摇了摇头,微微失笑。风声喑哑,树影缭乱,坐在地上良久的人终是站起了身,衣摆轻晃,金龙飞舞。他淡漠的开口,不复刚才的醉意熏染,“魏洵。起驾兰玲殿。”“诺。”   跑着跑着,芜言才后知后觉觉得不对。似乎,苏煜已经知道自己深夜出现在那了。那她为什么还要躲?身后脚步声极轻,她眯眼转身。花簇遮掩的小径转角处,渐渐显现出一个身影来。“芜言姐姐。”   苏煜每隔五日便会来清梅殿留宿,偶尔品茶下棋,弹琴赋诗,好不慵雅。外人看来皆是艳羡,如此圣宠不断,后宫难有二人。今日,苏煜一如往常般到了清梅殿。她在一侧侍了许久,看着苏煜惬意品茶下棋,似是全然忘记了昨晚的事。心中虽松了口气但仍是有些莫名的忐忑。果不出所料,苏煜捻着指间的黑子,沉吟了半响,突然开口道:“朕记得昨夜子时似是碰见了你的人。”他眉梢微挑,轻瞥了芜言一眼。“芜言。”“哦?”薛络轻轻递了芜言一眼。“不知陛下如何碰见了臣妾的婢女?”“朕喝得醉了。有些不记得了。”苏煜转首眉眼浅笑,看着立在一旁的人。“哦?那芜言你倒来说说,解一解陛下的困惑。”芜言微微平定杂乱的心绪,微勾嘴角,上前道:“陛下怕是真喝醉了。芜言昨晚除了如厕,一直都在房中安睡。何时见过陛下?”在苏煜开口之前,她又道:“陛下不如问问魏大总管。毕竟魏大总管一直贴身伺候着陛下,必是知道昨夜究竟是哪位女子与陛下如此有缘。”昨夜,酒壶一碎,魏洵就进了来,想必一直在外面候着。苏煜直直的盯着她,眸光渐渐幽深。半晌,他轻轻的笑了起来,“看来朕是该去问问魏洵。”说着转首对着薛络夸赞道:“络儿,你的婢女真是讨人喜爱。”芜言站在原地,闻言身心僵直。“陛下说笑了。”薛络抬首看了芜言一眼。那淡漠深思的神色,芜言心知接下来的日子必是要难过了。苏煜,她心中恨恨,你真是好样的!   午后,薛络坐在软榻之上,手执着一卷薄书。蝉鸣声声,树影簌簌。暖和的阳光柔柔打在窗沿上,空气流动得静谧舒缓。薛络突然一声轻笑,抬起头来看着立在一旁执着团扇的芜言。“芜言,本宫对你可好?”“好。”芜言低着头,不知该做怎样的表情。“可是本宫做的不够好,所以你要找陛下了?”她带着轻谩的失笑,眸底嵌着深深的失望。“娘娘,芜言从一开始便说过,早已断了所谓的儿女情长。”芜言抬起首来,直视着她,静静的开口,“娘娘还记得曾经描述的所谓的世道吗?芜言与娘娘一样,坚守着初心,必是不悔的。”薛络低下头,弯着嘴角,喃喃自语,“是啊。不悔的。如今陛下允了女子入仕。你可知,我有多高兴。”“娘娘心愿得了,必是打心眼里开心。”她颔首,衷心的恭贺。   可她曾想做千古女帝。她太寂寞了,被桎梏自由的宫闱,像沉重的枷锁压在她心口,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四年前,她就向芜言坦白过一切。如今,四年之后,芜言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没有戳穿她心中所思。薛络自知是该信任她,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终归是欠着她的。可是,人会变,她现在都变成了这副模样。怎还能信芜言的初心不变?   芜言还是跟着瑾画和瑾茹,只是鲜少能进内殿了。“你们听说了吗?清梅殿的芜言想要爬上龙榻。结果陛下念着薛妃娘娘,坦白了一切。”“陛下真是深爱着娘娘。”“这是谁说的?”“瑾茹姐姐正巧就侍在一侧。当时啊,听说陛下气得不轻,想要当场杖毙了芜言。亏得薛妃娘娘心善。”“薛妃娘娘真是好人。这种狐媚子怎能留?!”芜言垂着眼睑,一个个数着竹篮子的芍药。花簇之后的宫女还围在一起说个不停,她却已经数好了。想了想,她又伸手摘了一朵放进了篮子。满意的拉了拉嘴角。她提着篮子放轻脚步,想要不知不觉就这么回清梅殿。一瞥之间却见十步之远处站着黄袍加身的修长身影,他身后是一干太监宫女,身旁倚着后宫中不知哪位妃子。她心中嗤笑,索性作没看见,转了身背对着他离去。她想明白了,曾经的她就败在了他手上。如今他贵为天子,她又如何能赢了他。现在,她只有一个想法了,报了妍儿的仇,还了妍儿的愿。? ☆、不知 ?  似乎很少能见到她了。这个女子从初见时就好似是这般模样,一个人形影单只,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他一切的伪装,在她眼里都像虚无般被一一堪破。他欣赏她当初的决然,只是他仍是莫名的不喜她。“活儿不干,你们在这搅什么舌根!”魏洵怒斥道。“奴婢知错了。”七八个宫女慌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认错。怀中的女子妩媚娇艳,微仰着姣好的面容,露出雪白优美的脖颈。小巧如樱桃般的嘴微张,嗓音柔嫩似水,“陛下莫要生气。”苏煜浅笑着低首,细心的替她将拂散在侧脸处的鬓发勾至耳后,“有容儿在,朕怎会生气?”声调平缓而温柔,让跪在地上的一众宫女心下不由的舒了一口气。“只是。朕不想再看见她们。”眼前的笑容还是清雅如风,温润如水。但耳畔阵阵凄厉的喊叫告诉她。这个人权倾天下,生死不过是他的一句话。这个人妖冶危险,心思深沉不是她一瞬可捉摸。“怎么了?”他执起她的手,在一片血色中拉着她前行,“容儿突然记起今日做了些芙蓉糕,陛下可要去尝尝。”她柔柔一笑。危险又如何。她身负整个家族的使命而来,如何能退却。“好。”苏煜嘴角噙着一抹荡人心魄的浅笑,宠溺地颔首。天子又如何,是男人便喜欢年轻美貌、温柔贴心的。她必会让他离不开自己,最后将这后宫中的最高位捧手相送于她。   午时的时候,她拾掇了些衣裙。想了想,没等傍晚的送衣使,还是自己去了外闱。好久没回浣衣局看看了。那个在这冰冷的宫闱中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看门的太监照例笑嘻嘻地收了钱,谄媚的阿谀她如今升了身份。不同身份的宫女穿着不同的服饰,她这模样也还算是个二等。   去往浣衣局的路上,是当初宽大寂寥的宫路。一如曾经的狂奔无措,她依然会迷茫。如今沦落成这般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远远跑来一个人,白色的宫装,胸前的刺绣是含苞待放的茉莉。是一名送衣使。她的眼睛其实在那一次绝地逢生之后便受了伤,五步之外已是看不清人的面容。李大夫当时摇头晃脑眉头深锁,说是好好调养便可恢复。可是,他们忘了她也懂医术,或许不够精湛。但到底她也明白,除非是奇迹再现,否则她这双眼睛要么一直如此,要么只怕不久便要瞎了。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可以看清她脸色的惨白与恐惧。   以往在浣衣局一屋住了十二人,各个性格迥异。有淡漠冰冷的便也有热情开朗的,有软弱无害的便也有仗势欺人的。而妍儿便是这一屋中最为善良单纯的人,胥儿和小箐则是为人霸道野蛮,心思狡诈。又因讨好了带头嬷嬷,在同一批浣衣女中很是盛势凌人。她无法融入她们,便一直都是一个人。初时干完活,她一个人回屋,晚饭已一干二尽。她以为是自己手脚慢,过了用饭的时辰。第二日,她跟在她们身后回屋,却发现她的那份早已归了胥儿和小箐。原本她想就这么默然不闻的过下去。可当知道是她们刻意的刁难,还有其他人看热闹的模样,她突然觉得可笑和心累。“哝。这是你的。我已经吃过了。”妍儿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将桌上的饭菜推到了她身前。“吃了才有力气。不是吗?”她眉眼弯弯,笑得坦率。这样明媚的女子,待人善良温和。上天为何如此不公,让她最后却落得一个被活活杖毙而死的悲惨命运。   “有人要我死!有人要我死!”紧紧抓着她衣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睁着满是血丝的大眼,不停地惨叫着的是许久未见的胥儿。她因着刚才胥儿冲过来的力道,站立不稳,不由地后退了几步。顺便使了力挣了挣被桎梏的衣袖。“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胥儿突然疯了般一把扑向她,将她紧紧抱住。“在这里!在这里!”两个看上去资历颇深的嬷嬷,急忙上前一道手刃,将死死搂着芜言的胥儿强硬的拉扯了下来,她仿佛听到了骨头错位的声音。“言姑娘真是抱歉。这人得了疯症。还望您多多见谅。”上前的一个老太监,使了使眼色,两个嬷嬷便拉着晕死过去的胥儿转身离去。“奴才们先告辞了。”芜言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望着毫无生气的胥儿被渐渐拉离了她的视线。耳畔轻语凝噎,彷徨苦涩,“丽妃让我熏的麝香。”   第二日,胥儿死了。被人发现溺死在了浣衣局的水井中。因着她临死之前的疯癫模样,一切都被认作她自己投井自尽而丧了命。手中的花洒险些握不稳跌落在地。她失神的看着眼前的姹紫嫣红。妍儿,快了。她们一个一个马上都会去陪你了。   “陛下。”眼前的女子一身华丽慵雅的深紫色长裙,散花水雾牡丹的百褶下摆。白色雪纺薄烟纱裹紧绸缎,显出玲珑剔透的曼妙身姿。紫蝶翩然的抹胸之上是雪白晶莹的锁骨,被散落在肩旁的青丝遮掩。一如半敛的星光水眸,欲语还休,闪烁着动态奢华的妩媚。苏煜浅笑伸手,扶起半跪的人儿。微一思索,才想起了这是太学院季尚书的女儿,季芸。“芸儿来此散心,未料到竟巧遇了陛下。”季芸一旁的侍女嫣琳眉开眼笑的接道,“娘娘与陛下真有缘分。”苏煜只是含着笑,嗓音低醇魅惑,“不若芸儿与朕一同散心。”他的手揽上不盈一握的腰肢,怀中霎时芬香扑鼻。他调笑了几句后,抬首便见不远处娇小的身影,正低着头一点一点靠近。她走着走着突然转了个弯,向着另一条小径而去。若这偶遇称之为缘分,那他一日要遇见那女子几次,岂不是要认作命中注定。   有些人,越想躲却越莫名其妙的躲不开。正应了有些东西丢了,越想找却越找不到的魔咒。她真想多拜拜上天,以求像不经意间寻回失物一般不经意间将他淡出视线。入了园子,瑾画正坐在石桌旁织绣锦囊,瑾茹趴在一旁,半眯着眼发呆。“回来了。”瑾画微抬了眸,瞥了她一眼。“恩。我已吩咐了厨子炖些冰糖雪莲给清梅殿。”芜言站在那,微眯了眼,轻轻笑着。   七月初时,丽妃的胎突然落了。宽大富丽的媚凌殿内,脸色惨白憔悴的丽妃,痛苦的躺在织锦繁花的大床上凄厉的嘶叫,下身满是血迹。媚凌殿外立了其余三妃八嫔,还有无数个宫女太监。殿门开开合合,清梅殿的宫女急色匆匆,清水进血水出。贤妃面带忧色,站在苏煜旁温声宽慰,“陛下莫要担忧,丽妃妹妹和孩子必会相安无事的。”苏煜望着紧闭的殿门,沉默不语。“陛下,”一个嬷嬷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跪倒在地,“娘娘血崩了!”苏煜面色阴沉,冷声对早已伺在一侧的太医道:“无论如何,都要把丽妃的命给朕保住!”“诺。”   “太后驾到。”那是一个四十多岁,丝毫没有老态,风韵犹存的女人。深紫色的华服,金丝勾镂的祥云花纹,让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威严端庄的皇家之气。她的眼睛乌黑透彻,平静深沉得如一汪大海,永远寻不到边,让人畏怕而不敢直视。许蕊,未孃帝在世之时一直盛宠不衰,膝下却久久无子,最后终将苏煜过继了来。身前脚步纷纷。殿门开启又闭合,声声沉闷。芜言立在廊下,静静的望着远处的人影憧憧。   鲜嫩欲滴的红瓣飘飞旋落,拂过地上瑟瑟发抖跪着的人。“陛下,太后,娘娘此血崩之症凶险至极,臣等实在、实在无能为力。”殿内的喊叫越来越轻,最后微弱的几乎让人听不见了。“废物!”苏煜眼角微眯,竟是轻轻笑了起来,“既是救不活,你们便一起去陪葬好了。”“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整个媚凌殿内外都是沉闷的磕头声,无数太监宫女被拉了下去。芜言微微皱了皱眉,看着远处那个黄袍金龙镶绣的身影。“陛下莫要胡闹!”太后许蕊颦眉,满面肃容道。苏煜半敛了眼帘,暗淡了眸光,微低下头。“哀家知道你难受。但这事如何能这般胡闹?”许蕊看着苏煜,慈祥之色溢于言表。? ☆、诸是 ?  “陛下。太后。”院使颤着身匍匐在地,“娘娘的脉象极为奇怪。这血崩之症恐是……”“陛下!娘娘肯定是被人害死的!”突然挣脱了侍卫,跪倒在苏煜面前,哭叫着的是丽妃的贴身宫女环绒。“娘娘今儿个早上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李太医来诊脉也说无恙。”环绒哭着诉着,“娘娘今儿个和往常一般。除了,”环绒突然抬首直直的盯着苏煜身后的薛络,“吃了薛妃娘娘送的芍药酥。”众人齐齐望向薛络。今日的薛络着一身翠烟色的长裙,袖口上勾勒了几朵淡蓝色的莲花,下摆层层叠叠一排水色云图。随意扎着流苏簪髻,斜插芙蓉暖玉步摇。“是。今日我确是送了芍药酥。”她抬眼回视着众人,眸色平淡。   “听说姐姐有一绝,为芍药酥。连陛下尝了都赞不绝口,意犹未尽。”初晨的露水划过繁密的叶面脉络,“不知妹妹有没有这个福气尝一尝姐姐的手艺。”丽妃嘴角微勾,轻抚着挺起的肚子,“这孩子馋得紧。等到姐姐什么时候有了,就明白这其中的滋味了。”丽妃的笑声带着些微细刺。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的,这三年多来,即使如何盛宠,薛络却一次也没怀上。这一直以来都是她心中的伤。当初,薛络还是王妃时,许蕊对此极为不满,硬生生的让苏煜纳了如今的贤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的苏煜更是身为帝王,即使心中如何不愿,她也只能看着他拥怀一个又一个美人。“我想姐姐不会拒绝妹妹吧。”薛络最后终是应了。那个孩子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是苏煜的,也是现今唯一的皇嗣,她拒绝不得。   “娘娘,你真要尝吗?”环绒担忧的出声阻扰。“她没那么傻。本宫若出事了,第一个受罪的便是她。”丹蔻轻拈起一块精致如芍药初绽十六瓣的糕点,薄唇轻启。丽妃微眯了眼角,冷笑的看着指间的小巧糕点。“没想到她还真有这两下子。”   “那芍药酥可还有余?”一片沉默中,许蕊缓缓开口。“有。”“王院使。”“诺。”两个身影进入媚凌殿内后,殿外又沦为一片寂静。苏煜看着薛络,眉头微皱。不一会儿,王院使小跑了出来,跪倒在地,将手中的芍药酥举至头顶,“这芍药酥中含有大量麝香。食用此物会导致小产。”“这芍药酥是你送的。你倒跟哀家说说看这麝香粉从何而来?”“臣妾不知。”薛络一瞬呆愣之后,淡漠的直视着许蕊,言语没有一丝一毫犹疑。“好!好一个不知道!”许蕊笑了,对着一旁的苏煜道:“这就是陛下的好薛妃!如今哀家可是教训不得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娘娘!”环绒跌跌撞撞地想要冲至薛络身前。“来人。抓住她。”苏煜的面色极为阴蛰,伸手将薛络护在身后。“陛下!”许蕊眸色阴沉,嗓音威严中带着些许薄怒。“儿臣相信络儿。络儿绝不会这般做。”苏煜直视着许蕊,坚定得不顾一切。薛络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伟岸背影,眸光闪烁,勾起嘴角幸福的笑了。   “太后、陛下饶命!”瑾画突然出列,跪倒在地,俯着的身子微微发颤。“今日,薛妃娘娘叫奴婢将这粉混入芍药酥中。当时奴婢不知这褐色粉粒为何物。闻着香气清幽,以为香料。如今看见丽妃娘娘这般模样,奴婢深知犯了大错,一直惶惶不安,心中愧疚恐惧难消。我家娘娘本性善良,或许也以为香料,才误伤了丽妃娘娘。还请陛下、太后开恩。”她说的声泪俱下,不停地磕着头。“瑾画姐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脑袋一懵的瑾茹回过神来,焦灼的想要唤醒地上的人。“以为香料?”一旁的玉妃掩帕嗤笑一声。“是麝香粉。”王院使接过纸包,在鼻下细细闻了,方肯定地点了点头。“哀家是老了。但哀家不糊涂。”许蕊抬头看向面色微变的苏煜,“如今陛下是听到了。该如何处置就看陛下的了。”   薛络直直的望着那个跪着的背影,眸中带着点点笑意,“瑾画,我对你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了?”这是与她相依为命七年的人啊。在那个冰雪寒冷的冬天,穿着简陋的薄衫跪倒在她面前,坚定而认真的对着她发誓,“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一生以命追随小姐。上刀山下火海,永不舍弃。”可如今,她却一把将自己推下了万丈深渊。“如若陛下不忍心。便交予贤妃定夺吧。”许蕊叹了口气。“诺。”贤妃看了一眼抿唇不语,面色不善的苏煜,缓缓开口道:“将薛妃拉下去,待……”   “陛下、太后!”地上又跪了一人。她直着身子,看着两位位高权重的人,一字一句道:“这麝香粉是玉妃娘娘交给瑾画,用来陷害薛妃娘娘,并致使丽妃娘娘小产。”“该死的贱婢!你敢污蔑本宫!”玉妃丽容难掩怒色,冲上去便是一巴掌。“来人。拉住玉妃!”苏煜开口。雨儿的侧脸微肿,她抬起身子,继续道:“陛下、太后若不信。去兰玲殿搜,藏香的柜子里还有麝香粉。”瑾画也懵了,不过转瞬她便俯下身子道:“奴婢不知她在说些什么。”“那你的麝香粉是从何而来?”雨儿转首问道。“娘娘前些日子病了,药方里有一味麝香。”瑾画低着头平静无澜道。“你确定?”瑾画抬首看向眼前无波无澜的深眸,突然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环顾间陛下的眼神犀利,太后的眸色深沉,到嘴的字眼几番周转,她终是咬牙回道:“我确定!”“陛下、太后。”雨儿俯身,声调呆板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王院使手中的麝香粉可找制香娘将闻一闻。因为奴婢在弄这些麝香粉时不小心将犀然香粉洒了进去。”犀然香,顾名思义,是用一种名为四犀的动物,身上的角研制而成的香。有凝神静息,消疲乏困,行气活血之用。因四犀极为难得,此香故而十分金贵。恰巧去年得了二两,以册封之礼,只赠予了玉妃。   “来人,去唤制香娘。”苏煜抬手,吩咐道。“不必了。”玉妃甩手挣开了两个太监,面色凄凉,眸中含泪。“是我做的又如何?”她直视着一脸淡漠的苏煜,“是她先害死了我的孩子!是她!”她伸手指着媚凌殿内早已红颜毁落,长眠不起的人。泪滑过她鹅蛋般的脸颊,她凄苦的看着眼前的人,“苏煜,你可曾爱过我?”梅子黄时雨,谁家少年踏马而来,执一把青玉竹骨扇,挑起她的下颚,眉眼含笑,惋惜惆怅,“这般容貌,若是女子便好了。”她的父亲是朝中重将,她与薛络不同,从小到大便喜欢舞枪弄棒,养成了男孩子般的性子。闲时喜欢女扮男装跟着哥哥逛逛酒肆、茶楼。那一日,她遇见了他。她的书读的本就不多,却偏偏在那一时,下意识的呢喃出口,“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苏煜将薛络护在怀中,看着眼前濒临绝望的女子,抿嘴沉默不语。“哈哈哈哈……”玉妃突然笑了起来。众人都微微皱了眉,看着已经疯厥的女子。“苏煜,我诅咒你。诅咒你和她永世不得相守!”玉妃眼神恶毒,字字夹着嗜血剔骨般的恨意。“来人,把玉妃拉下去!”苏煜眸色极为不耐,嗓音冷至冰寒。“薛络,你不得好死!”玉妃的人如她的性子般刚烈暴躁得厉害,她爱苏煜,也恨苏煜。可到头来她还是舍不得苏煜。她想薛络死,却舍不得咒他死。这一场求而不得的爱情,终究不过是她一人痴心错付。   许蕊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闭眼深叹。转身对苏煜道:“哀家累了。先回宫了。剩下的就由你看着办吧。”“恭送太后。”廊下风铃轻响,声声悦耳。怀中的手谕被她捏得起了褶皱。远远的众人还围在一处,她的心不由的有些忐忑。“络儿,这二人便交予你来定夺。”苏煜宠溺着薛妃,众人皆知。虽心有不甘,贤妃仍是笑言附和,“是该由薛妃妹妹来定夺。”薛络离了苏煜怀抱,慢慢踱步至二人身前。“你叫雨儿。”“是。”“你为何要帮本宫?”雨儿不说话,静静的望着这个被芜言形容过无数次的女子。“因为奴婢有一事相求。”她俯下身,回的不卑不亢。“何事得求本宫才能允?”薛络轻笑,打起了几分兴趣。“望娘娘能允奴婢离宫。”雨儿将身子伏得更低,字字恳切。薛络闻言但笑不语,转身走向苏煜,“陛下,将这二人都放出宫吧。”“娘娘!”瑾画膝行向前几步,在地上重重一磕。“是瑾画负了娘娘,瑾画本就罪无可恕。来世,瑾画必做牛做马回报娘娘。”“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起,薛络窝在苏煜怀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眼前似乎还是血色弥漫,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往昔的轻语凝烟。瑾画,愿你下一世,安好无忧。   芜言转出长廊的时候,恰逢她们一个个离去。所幸她一眼便看见了跪在地上俏生生的荷雨,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远远的,荷雨站起身来,对着她点了点首。她的身形掩在红漆圆柱之后,半低的侧脸之上是微勾的嘴角。“去清梅殿罢。朕再陪陪你。”闪烁着微光的墨色长眸氲氤着说不清的温柔宠溺,羡煞了一旁的数人。可魏洵,这个伴了苏煜多年的人。却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芜言姐姐。”“可是得了?”“得了。”荷雨伸手欲从袖中掏出令牌,但被芜言止了动作。“好好收着。现在赶紧去收拾东西出宫。免得夜长梦多。”“可芜言姐姐你怎么办?”荷雨抓住她的手,急道。“我自有办法。你先收拾好,去宫门外等着。若是申时我还未来,”芜言拍了拍她的手,“你便立刻出金陵。”“芜言姐姐。”荷雨满面忧虑,手不由自主抓得更紧了。“荷雨,”芜言坚定直视着她,“这一次出宫的机会你不能让它平白流失。”   “什么人!?”“让开!我奉陛下之命出宫办事。耽误了!小心你们的脑袋!”皇帛之上,玉玺加印。黄底黑字,所愿必允。守门的将领迟疑再三,最终屈服于芜言厉色的模样之下。总归玉玺加印,造不得假。芜言抱着手中的包裹一步一步踏出了宫闱。眼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市井叫卖,集市纷扰。“芜言姐姐。”荷雨早已换下了那一身精致宫装,变为了原先的农家女。布巾包裹满头长发,一身粗布长衫暗淡无光。“恩。”芜言笑着点了点首。“我们去买辆马车,尽快离开金陵。”她一把抓住荷雨的手腕隐入人群中。来回踱步的将领心中莫名不安,思虑许久,终是转身入了内闱。   “陛下。”魏洵看着苏煜埋首奏折的模样,思虑着要不要上前打断。勤华殿内的龙延香飘着袅袅青烟,弥散了满室的清香。“何事?”苏煜放下手中的墨笔,抬首看向殿内恭敬立着的魏洵。“守宫门的侍卫长求见。说是有人拿着陛下的手谕出了宫。”“宣他进来。”不一会,踱步声声,一人跪倒在殿内,“陛下。”苏煜一手支着下颚,笑意璀璨,慵懒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说有人拿了朕的手谕出了宫。”“回陛下,是有一名宫女拿了玉玺加印的皇帛。”侍卫长伏着的身子莫名的发颤。“魏洵,你可记得朕何时赐过人手谕?”他的眼角微眯,笑得愈发明媚。“回陛下,不曾赐过。”侍卫长浑身一抖,忙不住地磕头:“臣该死!臣该死!”“朕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至于结果便看你如何做了。”“臣明白!臣这就去!”侍卫长手脚发软地似逃般离了殿。香木沉沉,桌案旁的人复又执起一侧的墨笔。纸白皑皑,一笔一划之间浸染墨色。行云流水落定,那人似是饶有兴趣般,带着玩味的笑意,一字一字念道:“芜、言。”? ☆、围场 ?  夏日的夜总归来的迟些。马车还未开到城门处,她便已明白这一次她是出不去了。“芜言姐姐,你做什么!?”荷雨愣愣的抓着芜言突然塞进她怀里的包袱,看着她弃车而去。“荷雨,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到家。”远处人影幢幢,她看着芜言被一众士兵围着渐行渐远,心中哀戚,“芜言姐姐……”   “芜言呢?”薛络一手支着额,慵懒的靠在贵妃榻上,对着一旁的瑾茹问道。“奴婢也不知。奴婢今日也未见到她。”瑾茹低着头,双眼有些微肿。薛络闻言皱了眉,“去将她唤过来。”“诺。”   勤华殿内烛影缥缈,芜言跪在地上,直着身子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那人今日似是极为开心,不复以往般的清雅笑意。“陛下说过,这手谕能允我一愿。”“自是。君无戏言。”“好。那我只有一愿。请陛下允我离宫。”苏煜一笑,点了点首,“好。”魏洵上前伸手欲拿回那手谕。如果苏煜不答应,她还觉得正常些。如今这模样,她倒有些忐忑。绢帛仍被她握得死紧,她眼中透着深深的疑虑。“朕应允了的事,自会做到。朕何必要骗你。若是朕真要骗你,你认为你做这些又有何用?”他坐在案旁,支着脑袋,一脸兴致盎然的看着别人的生死挣扎。芜言半敛下眼帘,终是没了力气般,松了手中的绢帛。“我已把手谕还于陛下。这愿望陛下是不是该应允了?”“不急。朕自是会应允。”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不过这离宫时间等朕想好了再定。”耳畔声声如鬼魅索命,而芜言却只能面色阴沉的望着他。   “娘娘,”瑾茹小跑进清梅殿,附在薛络耳旁细语。“当真?”“当真。勤华殿的宫女亲眼见着的。”檀香幽幽,朦胧了榻上人的面容。   “今日朕的后宫之中死了两妃,你说这其中是否有小人作祟?”“奴婢不知。”芜言伏下身,不愿再见到眼前这张脸。“呵。”那人又笑了,只是这一次笑总觉得有些不同。“来人。此女媚上欺下,仗着主子喜欢便肆意妄为,不将宫规放在眼里。拉下去,给朕狠狠打上三十大板。”她抬首,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这个人是真的要她死。   可她的死期终归还是没到。薛络赶了过来,劝服了苏煜。只是苏煜不喜她,要求在清梅殿内不再见着她。薛络迟疑着应了。她醒来之时,薛络已探听明白了前后因果。   初秋的落雨兮兮,红了枫叶,漫了相思,落了一地断肠泪。红颜枯骨,昭华消逝。雨打窗棂,珠落玉盘。纱帘轻舞,宽大的床榻之上是崭新的被褥。烛火摇曳,浅蓝色的薄纱拂过她的指尖,精雕细琢的梅花簪之上泛着淡淡的光晕。“芜言姐姐,这是妍儿受刑之前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说,希望你能告诉那个人,不必再等她了。”耳畔仿佛还有荷雨的轻语,夹杂着妍儿的银铃笑音,“我原本想着自我了断。可他说,无论多久都会等我。我若死了,他便去陪我。你说他傻不傻?”那夜,月朗星疏,她们被捉弄罚洗了一夜的衣裳。她赤着脚站在木盆里,眨巴着眼道:“芜言,我们一定要一起活着走出这吃人的宫闱。然后,风风光光的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风声狂乱,雷声骤响,窗门一下被吹开,惊了正在酣睡的瑾茹。树影婆娑之下静静的伫立着一道人影,芜言极快地将簪子藏于袖中。灯火重重燃起,众人匆匆行至庭中,对着那人弯身行礼:“陛下。”   她虽未入鬼门关,可这宫中的日子却是越发难过了。苏煜厌恶见到她,薛络便不会重用她。自遇见苏煜起,她便一直在生死之间徘徊。她恨极了他,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可是,她还不能死。她还有一件事没办完,她必须得出宫。八月时节,桂花飘香。苏煜与众臣一同前往围场狩猎。薛络自是要陪伴在身侧。她求了薛络许久,得了一个侍在帐篷内的权利。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在这个权力地位至上、尊卑贵贱分明的地方,她不过是一介凡人,没有通天的本领。只能呆在那满是争斗的后宫之中,更何况这其中的最高者还厌恶着你。连栖身之地都无,她又还能妄想什么。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半月如钩。篝火映射之下,众人举杯同欢,遍目笑颜。除却一人——宜庆王。“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是臣等之福。”语毕,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半敛眼帘,落回了座。众人都在阿谀,同样的话别人说了无碍。从宜庆王口中说出来,却莫名的令人浮想联翩。那时,诸子夺位。最看好的,莫过于宜庆王。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宜庆王在风头最盛时主动归顺。后来不知谁传出,宜庆王与现在的娘娘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一传十十传百,众人皆知。如今,这篝火宴的欢闹霎时变得寂静一片,显得极为诡异。   远远的一处篝火之旁却喧闹异常,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篝火最盛处的寂静弥漫。“去看看那处在做什么?”苏煜吩咐道。远处几乎所有的小篝火旁的人都围了上去,时不时发出各种声响。不一会,小太监回来了。低首回禀,“他们在玩一种名叫纸牌的游戏。”“纸牌?”苏煜一愣,总觉得有些印象。座下闻所未闻的大臣和家眷议论纷纷。“将那纸牌带上来瞧瞧。”“诺。”苏陌只是看着手中清澈含香的酒水,一仰头,又饮尽了一杯。   芜言深知不该随意出去。可不是每样事都能处处如她所愿。她想逃走就必须入树林,寻一些她自认需要的东西。每一顶帐篷都一个模样,她走着走着就莫名的走到了这。这里太过明亮热闹。她原想立马转身离去。不料却被人唤住,她只能悻悻然转身。那是一个看上去很爽朗大气的女子,她坐在篝火旁,身穿宽大的男子长衫,笑靥如花。“差一个女子,就你了。”永和一年,夜泱国颁令允女子入朝为官。这事曾轰动一时。虽遭到了众多儒生和大臣的反对,但苏煜还是一意孤行地执行了下去。芜言看着此人,耳听身旁人唤她,“郭副将。”芜言低首,行了宫礼。“奴婢还有要事要办,实是不能在此与将军潇洒肆玩。”“不过是一会,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极为闪亮,像是黑色的葡萄水晶,一闪一闪动人心魄。“小五、小六。”她一扬手,两个士兵便冲到了她面前,陪着笑哈哈道:“姑娘就玩一会。一会就好。”她眨眨眼,一步未挪。“姑娘,您就帮帮忙吧。”一声耳语。她抬首看向那女子,见她透过篝火望向对面席地而坐的人。一身铠甲,英姿飒爽,他垂着眼,拿着树枝摆弄着篝火。不过是稍一迟疑,她便被人强拽了过去。   她看着那女子手拿着纸牌,叙叙说着规则,突然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她在宫中闲来无聊做的东西。说是闲来无聊,也不过是因为瑾茹自那一日瑾画死后便终日不再有笑颜。她多少有点心存愧疚,瑾画成了她报仇的铺垫石,她与瑾画无怨,却不得不这般做。想了许久,她便做了这个东西。在她模糊的记忆里,这东西似乎还有个名字,叫“真心话大冒险。”那时,她教清梅殿的宫女玩。后来似乎在宫中一发不可收拾。现在,竟不知还传到了宫外。最令她无奈的便是,竟有一条规矩,是必须六人同玩,还一定得是三男三女。   一局之后,那名男子败了。他抽了一张真心话。上面写着:你可有喜欢的人?“不许说谎!这是发过誓的。”那女子指着他,急切的提醒他。“对对对!”周围一群人忙附和着。她低头笑而不语。这六人中除了她和那男子外,仔细观察便可看出都是帮衬那女子的。男子皱着眉,带着有些沉重沙哑的嗓音道:“有。”女子极快的笑了一下,然后摆出严肃的态度,“好了。第二局。”“一局完了。我该走了。”她想站起来,却被人压制了肩膀。她一抬首,身后站着吹着口哨四处闲看的小五小六。她一下子有些哭笑不得。“再玩一局!再玩一局!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女子急忙喊开始。   一局之后,男子又输了。他的手自真心话上转到了大冒险。上面写着:对你左手边第三个人说我喜欢你。无论从何边数,第三个人都是那女子。众人开始起哄。男子透过篝火望着那人,抿着唇不说话。“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好好玩了!”女子站起身大着嗓门斥道。“郭长欣。”那男子突然也站了起来,浓黑如墨的眸子直直的望着她,“我喜欢你。”女子愣愣的看着他,微红着脸有些不知所措。起哄声此起彼伏之间,芜言才迈了一步的脚,却被挤入人群内的小太监唤住了。? ☆、杀意 ?  一切万般皆是错。她掩在其余五人身后,跪倒在地。低着头听着郭长欣向着座上的苏煜解释这纸牌游戏。“这听着倒是有趣。朕都想玩上一玩。”“陛下……”郭长欣闻言面色有些苍白。“爱卿有何话要说?”苏煜还是那一副笑面虎的模样。“陛下,得三男三女方可。”郭长欣的手有些颤。芜言静静的跪着,袖中的指甲已陷入肉中。“诸位爱卿,可有谁要同朕一道玩的?”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这些规则其实有些复杂,一部分人很难听懂,只有玩上一遍或许就明白了。听懂的人不敢,而这些不懂的人更不敢跟苏煜一道玩,若是有个差错,怕是连自己的命都不保。这听懂了又敢了的人,“臣愿。”苏莫放下酒盏,遥遥望向篝火处。苏煜闻言看了他一眼,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对着众人道:“宜庆王应了。各位爱卿还有谁要来?”“臣老了,玩不来这些了。”郑国公笑着摇首。“国公年岁正盛,如何老了?”苏煜笑着举杯,“夜泱国可是离不开国公啊。”“陛下缪赞了。”郑国公举杯回敬。“臣来。”一人自座上站起身,遥遥行礼。“不愧是萧卿家。”苏煜一笑,揽住身旁人的腰肢,“除了朕的爱妃,可还差两女子。谁来?”“陛下,依水愿。”有女娉婷,杨柳细腰,闲雅超逸,卓约多姿。“不愧是柳相之女。”苏煜拍手称赞。随后似是不愿再等了,指着跪着的一人,“你来。”   她抬首之时,苏煜带笑的眸子霎时幽深沉寂的可怕。薛络一愣,忙想向苏煜说些什么,却奈何大庭广众之下,几番张口都跳不出一个字来。萧云手中的酒杯滑落,摔在了桌上。刚坐下的身子又站了起来。苏莫直直的望着她,双眸似乎氤氲了一层雾气。芜言垂眼静静的跪着,手中指甲早已划破了皮肤。“来。郭爱卿,开始。”不过是一瞬之间,苏煜恢复了清雅如画的笑颜,拉着薛络与苏莫、芜言等人在篝火旁围坐成了一圈。她的左边是苏莫,右边是——萧云。   纸上之字,为红梅。“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薛络放下手中的纸,低首吟了这一句。“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苏煜笑着对着薛络摇了摇首。“草秀故□□,梅艳昔年妆。”苏莫垂着眼看着手中的纸。她本就不该遇见他们。指尖翻转,纸张被折叠成一小块,“是一种植物。”围着的人群里有人轻笑出声。萧云皱着眉开口,“是一种花。”众人闻言都静了,未再有笑语。“这种花有许多颜色。”芜言抬首看向那女子,女子礼貌的回了笑。第一回,苏煜便噙着笑,伸手遥遥指了她。芜言展开纸张,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红梅。游戏继续。   一局下来,苏莫输了。他选了真心话。郭长欣拿着纸张,抬首看了一眼淡漠的宜庆王。“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芜言低首数着地上来回摇摆的影子,听见身旁的人缓缓开口,过往平静无波的嗓音中透着些许温柔,“舍弃了她。”众人闻言开始议论纷纷。她数着数着,突然闭了眼,心笑:这影子如此模糊不清。怎能数得明白?   第二局,萧云输了。“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谁?”郭长欣笑着摇了摇手中的纸,“萧大将。”放在膝上的手青筋暴露,萧云闭上眼,薄唇紧抿,似是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良久,在众人静默的等待中,他转首看向芜言,眸中似有痛苦悔恨之色。“汐儿。”芜言看着远处缥缈的星空,光华璀璨。真美。她想。所有人都直直的盯着她。她抬首,对郭长欣微笑道:“郭将军,该下一局了。”   一局下来,却是柳依水输了。她选了大冒险。一曲《卿吟》,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着实令人赞不绝口。再一局,薛络输了。罚酒十杯。苏煜笑着拿起杯盏,“朕替她。”郭长欣虽不愿也只能应了。   这一局,芜言是不一样的。可照例还是躲不过一回即死。她想了想,拿起了一张大冒险。郭长欣打开纸张,笑得极为高兴。暧昧地对她使了使眼色。大声的念道:“对你左手边第三个人说我喜欢你。”她愣了愣,向左数了三个,然后看到了一张微眯着眼角含着清浅笑意的脸。芜言抬首问她,“你是不是看错了?”“我怎么会看错!”郭长欣坚定的回答完后,向左数了数,面色微变,喃喃道:“我可能……真的……看错了。”   苏煜嘴角噙着淡薄的笑意,指尖捏着刚刚在郭长欣手中的白纸一角,半眯着眼看着跪倒在地上的人,“郭爱卿是想尝一尝欺君之罪是何般滋味?”“臣不敢。”“陛下,”芜言直直的望着那人隐在火光中的面容,“奴婢想请他人代奴婢。”“郭爱卿,这规则里可有写着可替人?”手中的纸掉落在地,他看了许久,方转首对着还跪着的人笑问。“没有。”郭长欣极为肯定的回道。“你可是听到了?”苏煜看着她,嘴角含笑,眸色漆黑无边。“可陛下,”她回视他,“刚才替了薛妃娘娘。”四周的氛围有些诡异,众人不复刚才看戏般的热闹,纷纷开始猜测此女子的身份。“络儿体弱,不能饮酒。郭爱卿,规则上可写着自身能力不及之处,可寻心甘情愿者人替代?”“是。”苏煜笑望着她,一副规则就是这般的模样。芜言半眯着眼看着他,原以为这一句话会在四年前对着慕然说出口,却不料如今竟是对着这个恨之入骨的人开口。可有什么关系呢、她心想,对着狗也可以说喜欢你。她勾起嘴角,如他一般笑得清雅如风,“我喜欢你。”苏煜可能没想到她就这般说出了口,脸上的笑意竟渐渐沉了下去,眸色缓缓幻化为灼烈深沉。苏莫静静的望着他,瞳孔幽深。“郭爱卿。”他半敛下眼帘,掩去眸中纷杂情绪,“下一局。”   这施施然的下一局,其余五人都像离了魂般,心不在焉。最后,苏煜输了。苏煜的手在真心话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落在了大冒险上。“捏着鼻子转二十圈。”“何谓捏着鼻子?”苏煜看着郭长欣,不耻下问。“臣……”“芜言姐姐知道。”瑾茹突然说了一句。或许今晚的气氛太好,以至于素来口无遮拦的她愈发忘了分寸。“奴婢知道。”芜言站起身,对着他笑语,“陛下可要认真的学。”   众人全部站地远远的,看着苏煜一圈一圈的转。不少人侧着脸憋着笑。苏煜可能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丢脸的事。一手过后脑勺捏住鼻子,一手高举。宽大的下摆飞舞,他就像是在跳着舞的舞女。这是她对他最高的赞美了。她低着头,有些忍俊不禁。二十圈转完了,偷笑的人立马回归严肃的模样。苏煜一手支着额,走得有些跌跌撞撞。薛络皱着眉上前,走了几步却是止了步伐。因为,一开始芜言教他,便离得有些近。苏煜走着走着,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做支撑。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腰间的手炙热如烧红的火铁。这一切都让她很不舒服,想推开他的手才举至半空。那人突然轻笑一声,嗓音魅惑妖冶,“真是好样的。”她一把推开了他,转首冷冷的望着呆愣的众人。身后的人还是带着那般寡薄的笑意,“朕有些乏了。先行回帐了。诸位爱卿也早点休息。”“恭送陛下。”“络儿。”他甫一伸手,薛络便小跑了过去。这份唯有的温柔是独属于薛络的,许多女子都开始不自禁的艳羡。芜言连忙跟在瑾茹身后,对着薛络与苏煜,总比对着苏莫与萧云要好得多。   她没有跟着她们一道,而是悄悄转了身,去了另一顶帐篷。烛火跳闪,她站在帐内,一直思虑着薛络会跟她说些什么,她又该回些什么。可至亥时,薛络未回,瑾茹倒是委屈地回帐边哭诉边收拾着衣裳:“今日我得在帐外守一夜。”夜色缭乱,帐帘轻晃。没想到这围场狩猎的最后一夜竟是以这般闹剧收场。宽大的衣袖滑落,手掌之上血肉模糊,她低首苦笑。无论如何,明日她都得逃出去。   回程的路上还是来时的山路,薛络坐在马车上,手掩在袖中,交叠得放在膝上。薛络侧卧着,手执着书卷。自离了苏煜身旁后,她就这样静静的躺着,一直都未再开口。瑾茹半跪在案旁,手执着蒲扇。香炉之上青烟袅袅,她的表情安详而平和。入了城镇,她就有机会逃走了。车帘轻晃,几束刺眼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她抬袖,微微眯了眼。   “杀啊。”黑衣蒙面的人潮突然从树林中冲了出来,马车摇晃间。芜言仿佛听到苏煜的怒斥,“郑国公,朕待你不薄!你竟然联合四哥一起谋反!”“哈哈哈!你这个心思狠毒的狗皇帝!梦儿这般爱你!你竟这样对她!”芜言抬首看向半敛着眼帘,安安静静坐着的薛络。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局!芜言咬咬牙,紧紧攀住摇晃不停的马车壁。“她害了朕的孩子,就必须受到宫规的惩戒。”“惩戒!那她失去孩子的痛呢!梦儿是老臣唯一的孙女!陛下答应过老臣要好好照顾她!如今,陛下就下去好好陪她吧!”风声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卷起织锦的车帘,杀喊声之间,这条如羊肠小路般的山道已卧聚了无数的尸体。“杀了那个奸妃!”不知是谁高喝一声,马车倾斜,无数蒙面黑衣涌了上来。芜言倒在地上,手掌擦过皮肤,火辣辣得疼。前后赶来救援的士兵一批又一批,可无奈树林太密,山道太窄。越来越远的距离,越来越慢的救援。? ☆、断涯 ?  “来人啊!”她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山崖边的人。“放开我!救娘娘要紧!”瑾茹哭泣着,挣扎着要放手。“闭嘴!我谁也不会放!”芜言紧紧咬着牙,两只手掌上的伤口早已沁出了血。“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没有谁应该为谁死。”芜言看着两人,突然勾了嘴角笑着说,“我还要告诉你们人类的潜能总是无限的。”她一咬牙,又是一个使力。“芜言,你一直都是这般不一样。”薛络轻轻的笑了,她仰头看着因使力而五官扭曲的人。一滴泪突然打在薛络脸上,像是往日秋日里的绵绵细雨,暖暖的泛着湿润苦涩的气息。“来人啊!”她又怒吼一遍,却将许多叛军的士兵喊了过来。她放不了手,可她也不愿死。“小心!”不知谁惊叫了一声。   “陛下!”薛络紧紧窝在苏煜怀中,微颤着睫毛,心有余悸。芜言咬着牙将瑾茹拉了上来,然后大喇喇的躺在地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眼前的苏煜背对着她一手执着染血的长剑,常青色的长袍也染满了血渍,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远远地苏莫与萧云赶了过来,芜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之后,才发觉手掌疼得厉害。还好,她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厮杀成片。要不待会装死吧。或许还能逃过一命。“芜言姐姐,对不起。”耳畔不知谁在轻语,风声刺耳。她仿佛看见了萧云凄厉嘶喊的模样,抿唇淡漠的苏莫,还有转身一脸惊愕的苏煜。她轻轻地笑了,清泪滑落耳际,涯底的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她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孤鸟,就这么落入雾色缭绕之中。“陛下!”手中长剑刺入一旁温软的躯体,鲜血喷涌。衣袖被划裂,苏煜背着身一点点退后,揽着薛络跳入了涯底。   天边孤鸟长鸣,扑闪着翅膀滑落入青碧色的湖水之中。尖小的鸟喙一下又一下梳理着灰色的羽毛。乌黑的眼珠圆溜溜地乱转,“呀呀–––”刺耳的尖叫划过天际,它快速的扑闪着翅膀凌空而起。   “嘶——”芜言伸手支着脑袋慢慢地坐起了身。全身似乎散了架般,撕痛的厉害。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半个身子浸在水中,一只腿似乎没了知觉。迷雾缭绕遮挡了她的视线。她苦笑低首,才惊觉腰间绑着一条麻绳。芜言顺着绳子转首,发现躺在几步之远的两个人。她吃力地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苏煜,薛络。她一愣,才恍惚忆起似乎下落之时有几瞬止了速度,减了她的下坠力。树林茂密,莺歌鸟语,一汪如圆镜般的湖泊静静的躺在涯底。她缓缓半蹲下身子,声调沙哑哽塞,“欠了你们的我必会还。”   在皇宫中呆得太久了,以至于她快要忘记自己是一名医者了。薛络被苏煜护得很好,浑身上下只有些许擦伤。至于苏煜却是严重得多,身上好几处剑伤,后背一大块淤血,右手和一条腿都摔断了。被芜言拖到一旁的薛络醒来得时候,芜言正拿着几根树枝替他固定腿。“陛下,陛下他怎么了!?”芜言将布条打了个死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尽力。”“陛下,”薛络本想去抱苏煜。“别动他!”芜言坐在地上,咬着牙提醒。“你怎么了?”薛络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担忧得皱着眉。“没事。”芜言翻起裤管,腿上血肉模糊一片。她咬着下唇,对着一旁愣愣的不知所措的薛络道:“把那边的药草拿过来。”血水流落进湖水里,额上冒出点点冷汗,下唇早已被她咬出了血,血肉中的碎石子总算被她挑光了。   当晚,她们在湖边燃了个火堆。薛络担忧会有追兵赶来。芜言躺在地上,平淡的开口,“陛下现在这副身子不能随意移动,也走不了多远。追兵可能会来,陛下移动了会死。既然结果差不多,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她侧了个身,背对着火光。薛络坐在石头上,沉默良久,方艰涩的回道:“也对。”夜风寒凉,芜言躺在地上,听着身后的女子喃喃的轻唤着,“苏煜。”   三天之后,芜言的腿伤差不多了,最起码可以走点路。其实重要的是,苏煜需要更好的药。她与薛络用枝条和绳子编织了一个网的模样,将仍在昏迷不醒的苏煜放在上面,轮流拉着前行。一天,两天,五天。薛络崩溃般半跪在苏煜身旁,终是忍不住的掩面哭泣起来。芜言冷冷的望着她,“如果你都绝望了,他还有什么依靠活下去。”她说着,垂了眼看着仍脸色惨白躺着的苏煜,“我不想欠你的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   两天之后,她们终于碰见了村庄。黄昏落日,炊烟袅袅,田野阡陌,她们敲响了最近的一户人家的木门。里面的老妇迎了出来,看着她们狼狈破落的模样,讶异的询问缘由。芜言从怀中掏出了几锭银子,乞求一个闻声而来的庄稼人去城里抓些药来。村中没有纸墨,她便用血在撕下的衣摆上写了药方交给了那人。村民朴实,帮着将苏煜抬到了干净的床榻上。薛络坐在床旁,日夜的兼程在这一瞬放松后,疲倦便接踵而来。最后她吃不住地倒在了床畔。芜言应付完了一切,用布巾沾了老妇送来的热水,咬着牙擦拭着腿上更为溃烂的伤口。   五日之后,苏煜在傍晚的时候醒了过来。那时薛络正坐在床畔替他仔细擦拭着脸颊,发觉他睫毛微颤,连忙冲至院中,将坐在板凳上帮着老妇洗菜的芜言拉了起来。芜言一瘸一拐的跟着进了屋,一眼便见苏煜睁着一双墨黑幽深的眸子,直直的望着她。   脉象平和。“哥哥无碍了。”她勉强得笑了笑。老妇跟着开心道:“我这就去杀一只鸡。”“谢谢婆婆。”薛络含着泪感激的笑道。她们一开始编的身份便是苏煜与薛络是夫妇,她是苏煜的妹妹。这一户农家,只有老妇和她老伴二人。“婆婆,我帮你。”“哎。”芜言跟着老妇出了屋。正巧一直帮着她们在城里抓药的庄稼汉木头回来了。“芜言姑娘,这是你的药。”“谢谢。”她笑着接过。“木头啊,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老妇笑着招呼。木头的爹死在了战场上,后来娘也郁郁寡欢的撒手人世了。徒留了那时还年幼的木头一个人。老妇很喜欢木头,总是会与她聊起木头悲惨的遭遇。她也挺喜欢木头这个人,善良单纯。这些日子都亏了他帮了这么多忙,还不计报酬。“是啊。留下来吃个饭吧。”芜言也笑着挽留。木头红了耳朵,点了点头。   落日归家,深秋的夜晚来得越来越早了。她站在院子里对着木头说:“明儿个你带我一起去城里吧。”“你也要去?”“恩。我想进城看看。”“有点远,你……”“没事。”她眨眨眼,“大不了到时你背我走。”木头整个脸红得似天边的火烧云,支支吾吾回道:“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窗纸之上人影晃动,调笑声不断。苏煜微微眯了眼,目光中的阴蛰一瞬即逝。? ☆、凉别 ?  木头借了辆牛车,载着她去了城里。就这样坐着牛车也花了半天,她想不到如果光用走得,那他又得走多久。“木头,谢谢你。”芜言看着他,由衷的感谢他。木头看着她眸光闪烁的眼睛,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不用、不用谢。”“哈哈。”她坐在牛车上笑得开心。   幸亏在那场变乱之初,她本就打算逃走。所以怀里藏了许多首饰和碎银,还有在狩猎时从树林里采得一些草药。整个村庄都像往常一般安然于世。她问了多次进城的木头,没有什么更帝的消息。也就是说这个世道还没变。果然,薛络那时那般淡定,苏煜更不会平白无故带着薛络这么跳下山崖,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只不过结局有点出人意料罢了。她用银子买了些日常用品,顺带逛了一圈整个城镇。   原是叛变那晚,在边疆守着的镇远将军忽然带了大军出现在金陵和萧家军还有禁卫军一起里外夹攻金陵将叛军一网打尽。那夜,明月当空,黑影迷乱,喊杀声不断。金陵的百姓家家户户紧闭窗门,屋外是凄厉嘶喊,血色弥漫几乎要渗透进厚重的木板。只是,破晓黎明之后,是雨过天晴冲刷一切,青苔石板的旧街还是安安静静,不染一丝尘埃的伫立在那。若不是第二日,郑国公一族和一直身娇体弱卧病在床的四皇子跪在斩首台上,恐怕都会恍惚着误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可怖血色的噩梦。   回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照样留了木头吃饭。连续几日,她都跟着木头一起去了城里。到了第十日,她的脚好得差不多了,苏煜也可以勉强下床了,只是不能用右手和只能单脚跳着行走。“婆婆,好看吗?”芜言下了牛车,拉着老妇指着拎着东西一身新衣的木头,笑靥如花的问。“好看。”婆婆乐不可支的点首。“你看。婆婆都说好看。不准脱下来还给我!”木头低着脑袋,窘涩得说不出话来。“好了。去吃饭吧。”“恩。”芜言笑着转身。朦胧的烛光中,苏煜静静的倚着拐杖站在门口。夜色太过浓烈,掩了他的面容,模糊了他的视线。“苏公子今日可以下床了。”老妇笑着对芜言报喜,“恩。真好。”她对着立在苏煜身旁的薛络笑了笑,算作回应。   饭桌之上,静谧无言。原本热闹的谈笑着的老妇,木头和老妇老伴三人也似感受到了其中莫名的压抑感,渐渐止了声响。芜言一直垂着眼扒着饭,突然身旁的人夹了一筷子的青菜放至她碗内。她睁着眼抬首愣愣的看着那人。木头红着脸,“我看你一直吃着饭,不吃菜。所以……”“谢谢。”她抬起头,勾起了嘴角。老妇和她老伴在一旁笑得暧昧。不重不响的一声,苏煜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直直的盯着芜言。“芜言。”这个人很奇怪,他不愿薛络喂自己,偏偏要用左手学习吃饭。众人都看向苏煜,芜言微微皱了眉。“吃完饭来找我。”说完,他一手支着桌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拿过薛络手中的拐杖,摆了摆手,一个人摇摇晃晃的出了屋。“你哥哥……”木头也察觉到不对,皱着浓眉疑惑的看着芜言。芜言望着对面脸色惨白,失神坐着的薛络,敛了眉眼。   大街之上人头攒动,呦呵叫卖声不断。她低着头,手中捏着的是一个信封。今早天微微亮时,她像往常般捧了药给薛络。然后如她所料,一个时辰之后,薛络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找她。她装模作样的诊了脉之后,吩咐其他人都去屋外守着。苏煜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一双眸子饶有兴味的望着她。她坐在床旁的板凳上,从腰间拔出了前不久刚买的匕首。苏煜的眸色微变,却仍是含着笑。“苏煜,欠你的一命我还了。”她擦拭着光滑的匕首,“如今,你欠我的也该还了。”她这个人分得太清,恨是恨,恩是恩。即使这样活得很累,她也不愿就此糊里糊涂。要了她半条命的一脚,徘徊在鬼门关的三十大板。她仍是记得。手中的匕首刺入了胸膛,因着药物他不能动不能言,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来自冰冷刀器刺入血肉的痛苦。芜言闭了眼,一使力将匕首拔了出来。然后像是观赏自己的杰作般看着苏煜微颤的身躯还有鲜血弥漫的衣衫,微勾嘴角,缓缓开口,“你不会死。”她擦干净了匕首上的鲜血插回腰间,顺手取了一粒药丸塞入他口中。再极快地替他敷了药,止了血,包好扎。他的嘴唇因失血有些苍白,却还是微微笑着。她放开他,让他重重跌回了木板床上。房门轻启,芜言平淡道:“我替他放了血排了毒。他现在不能动,不能言。”薛络不疑有他便慌忙地跑到床畔。果然陷入情爱里的人都是傻子,竟是这般就信了她。   昨晚苏煜将她叫到房中,将信封交给了她。让她今日交给城中的太守。她知苏煜醒来之后,必是马上会与他人联络。所以每日跟着木头去了城里,安排好了一切,以便逃跑。围场狩猎之时她原本采了一种令人晕厥的菌类,打算进了城镇偷偷让薛络吃了,趁乱逃跑。可没想到,现在竟是这般模样。不过却比当初的要容易得多。“你过来。”她隐在太守府旁的小巷中,对着走过的一个年幼的乞儿招了招手。“公子有什么吩咐?”这模样、这语气,一看便是老手。她微微笑了笑,将信封和一两银子放到他手中,“你亲手把这信封交给太守大人。”“太守大人,”他摇摇小脑袋,皱着眉道:“这价钱有点少。”她从袖中掏出了十两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办成功了。这十两就是你的了。”他皱着眉装模作样思虑了会,点了点头,“好。”   她坐在墙头之上,看着乞儿在太守府外不停的叫嚷,终于将人唤了出来。只是出来的不止是太守,还有那个冰冷的男子。山庄之内,早已将她看作了死物,本要一剑断了她的命的人。他拆开信封,看了一眼手中的信物,仔仔细细读完信后,急忙带着一群人马出城而去。太守留了那乞儿,怕是要问是谁给了他这封信。亏他机灵,三两下便逃走了。“你倒聪明。”她笑着将手中的银子扔给了他。“那是自然。做生意自然要有信用。”他接过银子,小心翼翼的擦了擦。芜言一笑,跳下墙头。从另一头蹿出了小巷,跳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向城门驶去。   远处薄雾青黛如烟,康阳大道旁树枝林密。车轮辘辘,惊起无数飞鸟。她坐在马车之上,耳听马蹄声声,由远及近。车帘飞起一角,排排骑兵之后,是黄色织锦的马车。她默数着一二三,铃声悦耳。“驾——”车夫一扬鞭,马儿嘶叫一声,更快地向前驶去。黄昏落日伫立在路的尽头,她撩起车帘,窗外是飞驰地树影,还有缓缓飘落的几点雪色。冬日终究是来了。这飘飘渺渺的第一场飞雪里,她自由了。   兜兜转转几回,她总算是入了边城。她喝了药,假毁了自己半边脸。她怕苏煜念着那一刀,不肯放过她。不过貌似是她想得太多了,三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什么缉拿。茶楼之内,坐着三两人,闲谈着近日的趣事。飘雪飞落,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公子。公子。慢点。慢点。”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举着伞对着快步不停的锦衣华服公子急切的叫嚷着。“再不回去。羽儿发现了该骂了。”嗓音清润如玉,带着几分后怕。“羽儿姐姐怎么会骂公子呢?”“你懂什么!”他边跑边作痛苦状。“哎呀!小心我的话本!”主仆在风雪中忙成一团。她看得有趣。耳畔有人嗤笑道:“这就是黎家的公子!不学无术!”“谁叫人家富庶呢?有钱便是贵公子,我们这些穷人家哪能比。”“看着罢。总有它落败之时!听说金陵有一殷家最近风头正盛。”“倒是有听说。”   她拿起一杯热茶,掀起半边纱帘,一饮而尽。雾气弥漫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木桌上。“小二,结账。”“好咧!”小二一甩手中的抹布,谄笑的迎了上来。“你知道许文秀住在哪吗?”她又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奥。许秀才啊。客官看见那条小巷没,一直走到尽头就是了。”她放下银子,拿起一旁的佩剑,站起了身。“看上去是个厉害的江湖剑客。”“看模样年纪不大。”芜言微勾嘴角,举步踏出了门槛。为了符合自己这身装扮,她特意去买了把剑,装装模样,吓吓小贼,也省却了不少麻烦。   破旧的木门敞开着,院子里站着一个挺拔瘦弱的男子,微弯着腰喂着在地上乱跑着的小鸡,他身上的蓝衫洗得有些发白。“阁下是?”他白净的面容含着浅笑,不同于苏煜,是那种清爽袭人的让人极为舒服的感觉。芜言没说话,伸手将手中的簪子递到他面前。他手中的小木碗跌落在地,一把抢过簪子,急切的问道:“妍儿呢?我送妍儿的簪子为什么会在你手里!?”她收回手,缓缓开口,带着平静的口吻,“她死了。她的仇我已经报了。”他愣愣的望着芜言,边喃喃自语着边蹒跚着后退,“不可能。不可能。”“她让我跟你说,不必再等她了。”芜言垂了眼睑,语调越来越轻。最后转身向外走去,“你,好自为之。”漫天雪色,沾湿了她的长袍。纱帘缭乱,她微仰着头看着远处青山薄雾,重峦叠嶂。孤鸟长鸣,落日余晖。或许,她想,就这么长安于此或许也不错。   她懂医术,虽比不上沈梓铭、李大夫精湛,却还是有些本事的。边城之内,她寻了一处医馆。只求包吃住,不要工资。老板想了想,便应允了。她在这红河医馆的第二日,便传来消息说是许秀才被人发现死在了家中。她坐在木桌旁,半垂下眼帘,一手搭着病人的脉,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却在发颤。这样也好。她想:妍儿你也不必独自一人,再忍受这寂寞的苦楚了。   永和三年。又是一年花开烂漫的缤纷时节。从一开始的好奇与疑虑,到现在的接纳与尊敬。芜言渐渐融入了这小小边城之中。“芜大夫。出诊去啊。”“恩。”她礼貌颔首。拂晓天明,她挎着药箱慢慢踱步在青石板的碎石路上。府尹府外的士兵咬着手中的包子,笑着打招呼,“芜大夫,这么早就来了。”“恩。”斗笠下的面容含着笑意,点了点首,进了府内。   边城之内的府尹是个清廉亲民的好官,一直深受着边城百姓的爱戴。府尹的儿子何旻汶是个青年才俊,在众人口中口碑也极好。只是这位府尹大人的夫人却是一直缠绵病榻,久不见好。知晓缘由的人道是,这府尹大人原有个女儿,却在十几年前走丢了,追寻至今都未果。府尹夫人因着这心病才成了这般模样。“芜大夫来了。”侍候的丫环领着她穿亭走廊,皱着眉向她絮叨,“夫人最近老是睡不好,咳得也越来越严重了。”   临湖的四角亭内,倚栏立着一个紫红长袍的女子。“夫人。”她微鞠躬。“芜大夫。”那女子转过身来,姣好的鹅蛋脸上是苍白的面容,一身华服掩不住她清贵的气质。虽已至中年,却不得不赞叹上天神来之笔,未在她脸上留下一点时光痕迹。这是一个从里至外都让人找不出一丝瑕疵的人。或许也因此,才让这般光华的女子一直被疾病缠身,忍着常人不能忍的诸多禁忌。她微颦着眉掩帕轻咳的几声,音调虚弱缥缈,“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怕是好不了了。”“夫人!”丫环哽咽着惊叫。“夫人若是能将心结解开,必能长命百岁。”“心结……”何夫人转过身,看着碧湖石畔杨柳依依,新枝嫩芽,幽幽叹道:“如何能解?”? ☆、重来 ?  夏日闷热,远处蝉声鸣鸣,绿影成荫。荷莲遍池,蜻蜓低飞。何夫人坐在四角亭内,怀中有一个三岁半的小男孩,正用带着奶音的嗓子要吃的。听说这是何夫人的妹妹的孩子,她的妹妹不顾家人反对跟着家中一个家丁私奔了。家中人一气之下与她妹妹断绝了关系。前不久才得知,那家丁远上不见了踪影,妹妹含恨而终。徒留了这一个三岁半的孩子。何夫人看他可怜,便自己提议将他寄养了过来。府尹何大人看着何夫人近日因此有所起色,也极力的主张要了这孩子。不过也多得这小男孩,何夫人的身子确实是好了许多。   “芜大夫。”何夫人笑着将手中的果子放到肉嘟嘟的小手上,抬首看着白纱遮面的人。“外表不过是一身皮囊,一个人最主要是观其心。”芜言笑笑,未言语。“我的心结解得差不多了。芜大夫的呢?”何夫人一双美眸泛着涟漪静静的望着她。微风轻拂,吹迷了她的视线。她抿嘴苦笑,可她有的何止是心结。   “娘。”远远走来两人,一青服玉冠,一锦衣白袍。“何婶婶。”琳琅玉佩清响,白袍的贵公子微躬了身,执扇行礼。“小九。”白面玉冠,唇红齿白的男子弯腰,伸了一指勾了勾何夫人怀中的孩童的小嘴。“叫哥哥。”“旻、汶、”小九张着小手,“哥哥。”吃力的奶着声。“哈哈。”何旻汶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勾着他的鼻子佯装生气道:“谁准你赖在姨娘身上的?”行了礼的芜言静静的立在一侧,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幕,微微勾起嘴角。“予维啊。最近身子可好些了?”“多谢何婶婶挂念。好多了。”粉面含笑,轻佻风流的男子就是这边城里颇受女子爱戴的富家少爷。若说这黎家是第一,那这杨家便是第二。只是这黎家少爷还未及冠,整日去得不外乎两地,书斋和家府。这杨予维也是两地,却是花楼和府尹府。能和这花花公子如此交好的何旻汶,让她深刻怀疑他的品行。   身旁气流波动,却是杨予维立在了他身旁。“好久不见。”他眯着眼看着前方,嗓音却是轻的只能让她一人听清。是啊,好久不见了。她微勾嘴角,“杨公子还想再来一次吗?”她与杨予维的纠缠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那日,杨家请她给杨予维看病。她诊了脉,开了药之后的第三天,照例去杨家回诊。却不料半好躺在床上的杨予维笑着在她面前摆了一百两银子,要她摘了斗笠现真容。原是他与他人打赌纱帘之后是貌比潘安还是丑如毒蝎。那时,她与他正在僵持之间,正巧杨家夫人来看杨予维。她三两语出了屋对着管家耳语了几句,换了药方。其他大夫都看不出什么不对,而接下来的日子,他的身子当然是备受折磨几日,好的不能再好了。   杨予维一笑,眼角微眯,眸光微闪,带着咬牙切齿的恼意,“芜言,你等着。”“哦?”她转身看着他,帘纱遮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杨予维还是明显的听出了其中暗含的嘲讽,“芜言一定等着。”他恨得牙痒痒,抬首看向何旻汶,何旻汶抱着小九,微闪了眸子。低首对着坐着的何夫人笑道:“娘,外面热,还是进屋去吧。”“是有些。”何夫人笑了笑,起了身。小九从何旻汶的怀中挣开,跳落至地上,小短腿跑到何夫人身旁,“小手、牵。”他努力的伸手,“牵。”“好。牵。”何夫人笑着微低身。芜言本想告辞离去,不料何旻汶礼貌的笑言,“芜大夫,一道走吧。”何夫人牵着小九笑着转首,“一道走吧。芜大夫。”她半敛了眉眼,低首回道:“是。”   沿途假山翠竹,湖水碧绿清澈。她低着头,跟在何夫人身后,沉默不语。肩上的药箱带子滑落了下去些,她伸手提了提。“芜大夫。”何旻汶止了步,唤住了她。“何公子,不知有何事?”身侧杨柳湖畔,她立在何旻汶面前,恭敬回礼。“抱歉。”他的眸中含着些许歉疚。芜言还不知所谓,就觉一鼓力将她推入了湖中。她不会凫水,一直都不会。   “来人!快!快!”耳畔有何夫人着急的叫唤。不知是谁跳入了湖中,将她拉回了这世间。“醒醒!醒醒!”有人抱着她拍打着她的背。她靠在在那人肩上,生生吐了几口水。眼前水湿迷茫一片,她幽幽睁开眼,看着原本站在不远处一个劲的说着“我以为她会凫水”的杨予维渐渐止了声,直直的看着她。“你没事吧。你……”何旻汶伸手拉开她的身子,看着她的面容突然也止了声。微暖的清风习习,夏衣单薄,她浑身几乎都湿透了。长发披肩,簌簌滴着水,睫毛之上的水珠有些沉重,她不禁闭了闭眼。杨予维看着芜言,抬首再看了一眼另一处的何夫人,痴痴的念道:“婶婶。”何旻汶看着她,突然伸手将她右侧肩膀的衣襟拉下了一点。“你干什么!”芜言一扬手即是一巴掌,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冷冷的望着何旻汶还有杨予维。“云沁。”何旻汶跟着站起身,握紧拳头唤道。“什么云沁?芜言不知何公子在说些什么?”芜言拉了拉衣衫,转首看向何夫人,冷冷开口,“何夫人,看来芜言不便在这里久留了。”何夫人呆呆的立在原地,张着口却是说不出话来。“你不能走!”何旻汶一把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抬首对着何夫人道:“娘,她是云沁。她肩上有一模一样的胎记。”她挣了挣手,无奈何旻汶习过武又是男子,她的力气在他面前不过是九牛一毛。芜言松了力,半垂着眸,静静的立着沉默不语。   早该知道的,总有一天会被发现。芜言初次应府尹之求去府尹府替何夫人诊治之时,便觉得此女子万分眼熟。后来她不再使药,看到铜镜之中的人,才惊诧发觉原是与自己相像。她觉得有趣,就像遇见了另一个自己。可是,再后来,她知道得多了,知道了右肩膀上的蝴蝶胎记。她才明白了这不是巧合,不过是上天的一次玩笑。一次不禁有些可笑的玩笑。   “云沁。”何夫人眸中含着泪立在红河医馆内,对着坐在桌旁认真诊着脉的人凄苦唤道。“何夫人,您唤错人了。我叫芜言,还有。”她将手中的药方递给一旁的病人,皱着眉道:“夫人若有事,可否等闭馆之时再来相寻。”一连几天,何夫人、何旻汶还有何府尹都来寻过她。可是,她如何能愿啊。一个孤独被抛弃了二十几年的人,好不容易能抵受住一个人无牵无挂、好好的活着。但却有一天,有人告诉她你还有亲人。寻你寻了很久,会一直保护你,让你有所依靠的亲人。她怎么能信,又怎么敢让好不容易坚强瓦固的心再次崩塌破碎。如此她又如何能受得住。   一个月之后,何夫人的病似乎变得严重了些。她从府尹府出来,无人再敢拦她。晚霞满天,归鸟回巢,她提着药箱走在川流不息的青石大路上。街头小贩还在一个劲吆喝着来往的行人。她止了步,拿起摊上的棕色单调浮云木簪。“这个多少钱?”“不用。小姐喜欢,就送给小姐了。”憨实的小贩连忙摆摆手,笑着道。芜言垂了眼,将手中的木簪放回了原地,“我不要了。”斗笠还遮着面容,可有什么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她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星辰满天,行人渐稀。她才恍惚地回到了红河医馆外。墨袍华服的人站在门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云沁。”她回了神,拂了拂长衫上的褶皱,“不知何公子大驾光临所谓何事?”何旻汶微微皱了眉,上前一步,“云沁。我……”“何公子,你唤错人了。我叫芜言。”“我知道你在怨我们。可是,云、芜言,是哥哥的错。不关爹娘的事。”“何公子说笑了。芜言何德何能可怨府尹大人和夫人。”她笑了笑,与他擦身而过。“芜言。”手方搭在木门之上,身后的人便唤了她一声,嗓音沉闷压抑。“当年是哥哥贪玩,偷偷把你带出家,把你弄丢了。你可以怨恨哥哥。可是,母亲她是无辜。她因为这件事一直悔恨到现在。”何旻汶抬首看着那人消瘦的背影,“你不知道母亲她为此受了多少的罪。你是大夫,比我懂。她的身子如何,又能这般耗着多久。”何旻汶的声调中渐渐带了点哽涩。芜言的手搭在门环之上,垂了眼帘。   她还是回了府尹府。窗外如海的蓝天之上有缥缈白云翩翩,绿意之间是姹紫嫣红,花开百艳。“小姐,小姐。”身后的丫环抚儿边拿着木梳仔细地替她盘着发,边开心的唤着。“小姐,小姐。”这个丫环是何夫人身旁最贴近的人,芜言每次去看诊都是她照料着,何夫人直接拨给了她。“好了。我知道自己叫小姐了。”芜言笑了笑,伸手止了她拿着镶金步摇的手。“不要这个。”“小姐……”铜镜之上的人愣愣的盯着她因举起而滑了半边袖子的手臂。上面伤痕累累,最可怖的是那一条长长的疤痕。她连忙垂手抓紧了衣袖,“以前不小心弄的。没什么大碍了。”她笑了笑。恍惚回神的抚儿低首,“恩。”木梳划过芜言的发间,声调哽塞却带着莫名的坚定,“小姐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开源 ?  永和三年八月,边城之内的府尹大人寻回了他丢失了十几年的女儿。名唤何云沁,小名芜言。众人皆来恭贺,杨予维的父亲还为此摆了一场大宴,请了边城内的所有百姓一同欢庆。而芜言一直都呆在房中的软榻上看着医书。一来她是未出阁的女子,不便去人多混杂的地方。二来,她本就不喜欢这般热闹的场面。三来,她微微皱了皱眉。   永和四年,她已二十二了。这个年纪的女子已算是老女人。杨家已多次登门,奈何她拒不同意。而府尹一家因觉得亏欠她颇多,所以一应事都听着她,让着她,宠着她。“小九。”她将指间剥干净皮的葡萄放至他嘴边,四岁的小九张大嘴巴就是一口,如黑曜石般的眸子一闪一闪的盯着她。她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瞧你急的。”“云沁。”祥云织绣蓝袍加身的何旻汶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锦盒,眸中含着事。“抚儿,带小少爷出去玩。”她笑着将膝上的小九抱至地上,从桌上提了一串葡萄交给了抚儿。“乖。跟抚儿姐姐出去玩。”她抚了抚小九的脑袋。“恩。恩。”小九盯着抚儿手里的葡萄,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两人离去,芜言拎了小翠茶壶倒了杯茶,抬首浅笑道:“不知哥哥来找芜言有何事?”何旻汶掀了下摆入座,接过青瓷茶杯,将手中的锦盒交给了她。她低首,打开了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小白瓷瓶。她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打开了塞子。“这药祛疤极有奇效。”何旻汶垂着眼帘,嗓音沉闷。芜言眸光微闪,盖好了锦盒,平淡轻语,“谢谢哥哥。”她身上的疤实在太多,多得让她每看一次便提醒她一次。她究竟死里逃生了多少次,而这条命能活到现在是多大的奇迹。   她虽成了府尹的女儿。但仍会扮作男儿身去红河医馆给人看病。这也算是善举,她的父亲何大人自是开心并乐意至极。只是,唯一让她烦恼的是杨予维,他以保护之名,名正言顺一直跟在她身侧。那晚,她归家之时,站在轿子旁,轻笑道:“杨予维,我有何好?为何你要死缠烂打至今?”杨予维也不恼,带着独属于富家公子的轻佻笑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一声冷笑,索性直接进了府。   只是,今日府邸的氛围却有些不同。她疾步穿过了院子,身后跟着抚儿还有叙叙不停的杨予维。大堂之内,立着一个青衫的男子还有无数的披铠戴甲的士兵。她愣愣地站在远处,看着她的父亲手拿着圣旨,慈笑着与那男子说着什么。杨予维也意识到了不对,止了言语,皱着眉立在了原地。“云沁。”母亲看见她,开心的唤了她一声。那青衫男子闻言转身,看见她一瞬怔愣之后,带着清浅的笑意弯身行礼,“芜言小姐,许久不见。”这一下,她的父母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们,而何旻汶和杨予维则是眸含深思。   这个人,芜言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他。那个她从狼口转醒的村庄里,向她莫名其妙求娶无数次的秀才。转眼一年多的时光里,却是官拜了一品,成了户部尚书。也是在那日,她才知原来自己的父亲曾是当今天子的太傅。那一卷圣旨,是要他们去往金陵,重授太傅之职。“我可以不去金陵吗?”她半敛着眼帘,转着手中的茶杯。“为什么?”何旻汶皱着眉看着她。芜言抿唇不语,松了手。看着茶杯在桌面上自行转动。“莫不是你身上的伤疤是金陵里的哪个人弄的!”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肃杀。“没有。”她笑了笑,眸中思绪几番转幻,最后终是沦为一片虚无。“我不过是说说罢了。”   她的父亲很开心,这便足够了。不过是还一个愿。况且那圣旨之上是让他们一家人去往金陵,她如何能抗旨不遵。上马车之时,杨予维来送她,“等我。”他含着笑,仍是轻佻的勾着嘴角。“杨予维。”她站在马车旁的脚踏之上,半俯下身,附在他耳畔说:“其实我早已嫁过人。而我会一直一直等他回来。”她笑着看着他微闪的黑眸,毫不留恋的转身入了马车。就这样罢。她这种人,早已绝情绝爱了。还有什么资格让别人为她痴心错付。   去往金陵的路上,沿途的街景就如当初入宫般,在她眼前车水马龙般重来了一遍。“小姐。”唐季立在她身旁,行了一礼。“许久未见。小姐过得可还好?”她低首回了一礼,“多谢大人挂念。不过如大人所见,芜言过得很好。”芜言转身,看着不远处静静伫立着的何旻汶。“小姐止步。”唐季匆匆上前,“其实唐某这一年多来都挂念着小姐。唐某……”芜言冷冷的看着他,抿唇不语。“抱歉。是唐某唐突了。”唐季看着芜言面色不好匆忙改口,苦恼的皱了皱眉。“无碍。”芜言微笑的回了礼,“想必大人这些天来舟车劳顿一定是累了,才会不小心口不择言。”说完,她转身离去。“芜言小姐。”原想追上去的唐季被何旻汶伸手止住了步伐。“唐大人,你这般会对家妹造成困扰。”何太傅和何夫人立在一侧,也皱着眉看着唐季。“抱歉。”唐季行了一大礼。“只是唐某一直对小姐心生爱慕之意,曾多次下聘相娶。只是,”唐季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小姐一直相拒。”何太傅眯了眼,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何夫人愣愣的望着唐季,有些惊诧。何旻汶沉了眸色,直直的望着他。   入了金陵之后,苏煜早已为他们选好了一座大宅,坐北朝南。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花团锦簇,好不繁复。还有一点便是离皇宫也是颇近。她的父亲何太傅一入金陵便沐浴换衣,进了皇宫拜见苏煜。芜言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过上了足不出户的日子。何太傅受封回来的当晚,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几乎将太傅府的门槛都踩烂了。抚儿偷偷摸摸的出去看了,回来兴致勃勃的对着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是怎样的一个空前盛况。她倚在软榻上,笑着翻了一页医书。   原想躲掉了一个杨予维就够了,没想到却接替了一个唐季。只是,唐季不会如杨予维一般一直缠着她。而是隔三差五的来拜访一下她的父亲。这些日子,他俨然成了太傅府的常客,因着他如此年轻便坐上了户部尚书之位,不仅才貌双全,还与父亲品性相近。父亲极为喜爱欣赏他,也会时不时的在她面前夸赞他。她放下手中的碗筷,微微笑道:“我吃饱了。”说完,头也不转地起身离去。“没事。这丫头就是这个脾气。”何太傅笑着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唐季碗中。“恩。”唐季暗淡了眸色,笑着点了点头。何旻汶眯着眼看着坐在饭桌旁一脸失落的唐季。好小子。这一个月来蹭了多少天的饭了。想曲线救国,也得问他同不同意。   “听说你最近频繁拜访太傅府。”苏煜背靠在檀香的木椅上,将手中的奏折扔在了书案上,闭上眼捏了捏鼻梁。“回陛下,”唐季跪在地上,一身深蓝的官服,让他有些苍白的面容有了点血色。他抬着首,脸上不复众人眼里的呆板谦逊,微眯着眼,轻笑道:“臣不过是寻到了心中之人。”“哦?”苏煜睁开眼直直的看着他,眸色漆黑如墨。“太傅之女。”唐季笑着抬首直视苏煜,“陛下以为如何?”苏煜拾起案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方噙着浅笑道:“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让堂堂户部尚书失了分寸?”唐季淡笑不语,眸光逐渐深远。? ☆、华梦 ?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万般景色皆怡的日子。园子里的茉莉开得正盛,正好摘下来晒干做些花茶糕点。这般想着,芜言便带着抚儿去了园子,也就是恰巧,她碰见了唐季。她低垂下眸,转身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抚儿。“小姐。”唐季急忙踱步至她身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今日能在此巧遇小姐,实乃唐某之幸。”她抬眼看着眼前窘迫带着些许急色的人,微勾嘴角,淡漠开口,“大人为何要执意求娶小女子?”“唐某对小姐一见钟情。”芜言低下身摘了一朵白色茉莉,语调不温不火,“可芜言最不信的便是一见钟情。”她抬首,依然是冷冷的目光。唐季失笑摇首,“小姐或许不信,但是,”他直视着她,真挚而坚定,“那一日,唐某从城中赶回家。看见小姐极力救治老母。那时,小姐便已经在唐某心中了。”芜言皱了皱眉,思虑了一番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如若你要报恩,大可不必。我是医者,救人便是我的职责。”“不,唐某……”   一顶低调奢华的深蓝色轿子停在了太傅府外,轿子外侍着的人趋步上前敲了敲厚重的大门。染着深红油漆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老情世故的脸,“何事?”“去禀告你家少爷,苏公子到了。”管家看了一眼轿子,便闭了门急匆匆的进了院子。   “你说我该唤你陛下呢,还是苏煜?”何旻汶失笑着摇首。苏煜一收折扇,笑得有些无奈,“你若私下再唤我陛下,要我如何受得住?”何旻汶抬手便给了苏煜肩上一拳,“几年不见,倒越发奸诈了。”眼前枝林繁茂,生机盎然。苏煜淡漠了语调,眼神幽深似海,“若不如此,如何执掌于天下。”何旻汶负手看着远处,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倒是苏煜突然清浅含笑,嗓音如潺泉流水,轻铃温尔,“听闻你寻回了云沁?”何旻汶低首,笑得有些黯然,“寻是寻回了,只是……”   这个园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偏偏诸多小径,各般弯路,他们却还是遇见了。眼前的女子穿着青绿色的十二褶长裙,外披白色纱衣。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垂在脑后。不添一丝点缀。她向前一步,裙幅褶摺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挽迆于地。树叶间斑驳的光晕投射在她的侧脸之上,让他有种如梦如幻的错觉。她对着身前蓝色长衫的男子微微仰头,向上勾的唇角,闪烁着水光的眸子,无一不彰显着她的好心情。他看见她红唇轻启,带着有些玩笑的意味,“好啊。你若能在全金陵人的面前昭告,此一生只娶我一人,不纳妾不休妻。只爱我护我一人,不欺辱我,什么事都听我。家中所有财务地契都归我保管。如若违反其中一条,便以命相抵。那我就立马应允嫁于你。”他的户部尚书唐季,垂了眸子,蹒跚地退了一步。他心中觉得有趣,不自觉地向前走去。果见她带着开心得逞的笑意,慢慢转过身。那一瞬之间,他竟有一种呼吸微促,心跳加速的感觉。   芜言看着眼前一年多未见的身影,带着透视一切的高深浅笑静静的望着自己。那一刻她莫名的有种感觉,自己便像是在菜板上垂死挣扎的鱼,再也回不了宽广浩瀚的大海。“陛下。”身旁的人及时躬身行礼。芜言直视着苏煜,抿唇低敛眉眼,“陛下。”何旻汶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看见唐季很是不耐。苏煜上前迈至芜言身前,一只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扶住她行礼的手臂,微侧头含着清浅笑意道:“芜言,许久不见了。”她不着痕迹的收回了手,顺带退了一步,抬眼淡漠回道:“陛下现在应唤我云沁。”何旻汶一瞬诧异之后,看着二人沉了眉眼。   雨过天晴之后,空气中带着点点湿意。她站在大堂之内。清风拂面,她却莫名觉得冷得发颤。垂在身侧的手中是一卷皇帛,前来传圣旨的太监谄笑着离去。何旻汶转身,皱着眉看着她,“你认识薛妃娘娘?”何太傅立在原地,眯着眼看着渐渐远去的太监身影,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咬着牙站立不稳般退了一步,垂着眼眸点了点首。“罢了。”何夫人轻拍了拍她的左手,“不过去宫里住几日。”“要是……”何旻汶微闪了眸光,侧了身抬首看着碧空万里。   这隔天而来的一道圣旨,道是薛妃娘娘一直念着她。如今薛妃娘娘缠绵病榻,听闻她在金陵。便想诏她进宫,小住一段时间念念旧。这宫门重重,她坐在软轿之内。浩浩云海之间,有孤鸟斜飞而过,空留一道浅沫余痕。“小姐,原来皇宫之内竟是这般模样。”抚儿低着声兴奋道。“恩。”空旷孤寂,冷心无情。   清梅殿内的装饰还是原来的白纱帘幔,雀铜烛台,一层不染。前面领路的曼妙身影换了一副新面孔,恍惚之间仿似又回到了她初入清梅殿的场景。只是,不会再有温婉可亲对镜贴花的瑾画和直冲直撞性格倔强的瑾茹。她闭了闭眼,踏步入了内殿。薛络脸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之上,还未入秋,她却早已盖上了厚厚的棉被。一旁侍候的宫女小心的将她扶起,半身靠在软榻之上。“来人,赐坐。咳咳……”芜言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她。“自那日你不告而别之后,我、咳咳,我还以为我们没有再见之日了。”薛络捂着帕子说上一句便咳个不停,唇色惨白的勉强牵了牵嘴角。“你是怎么了?”她眯了眼角,坐至床畔想要拉她的手腕诊脉。“没什么大碍。”薛络笑了笑,不着痕迹地退开了手。芜言沉了眸色,淡淡的看着她。“陛下驾到。”苏煜来了,一身黑袍金龙的常服,极快地入了殿行至床畔。“今日可好了点?”“多谢陛下挂念。臣妾、咳咳,臣妾好多了。”薛络倚在苏煜怀中,半闭着眸,微笑着宽慰。“咳得这般厉害。如何是好了!”苏煜紧皱眉头,转首吩咐,“魏洵,传太医。”芜言静静立在一旁。暖风徐徐,她仿佛看见那半敛着的眼帘之下暗淡无光的双眸。薛络,她在绝望。   九月时节,桂花飘香。“小姐,摘这些桂花要做什么?”抚儿提着篮子,好奇的看着她。“娘娘最近有些难以安眠。将这些桂花放入枕中,有安神之用。”她低首挑去细小花朵之间的杂乱。“陛下。”身后跟着的宫女突然出了声。她的手一颤,不小心将手中的花掉了些许。眼前的苏煜一身绛紫色的华服,金丝墨玉冠,盘龙锦带束腰。儒雅浅笑间夹杂着莫名的妖娆魅惑,吸引着人靠近。这个人就像一条披着华丽外衣的毒蛇,每一滴毒水的份量,每一个表情动作都好似经过精确的计算,让靠近的人享受到极致的毁灭。芜言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这是在做什么?”他温文尔雅的伸手从一旁的树上捻了几朵白色小花,微皱着眉细看。“回陛下,芜言小姐想替娘娘做个桂花枕。”身后的宫女又顾自开口。“哦?”苏煜抬眼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娘娘最近有些难以安眠,因此芜言想做个桂花枕,以安神之用。”她垂了眉眼,行礼回道。“最近朕也有些难眠。不若你也替朕做一个。”他松了指,细小白花缓缓飘落至地。“诺。”芜言低首,失神的看着地上的树影斑驳,耳畔恍惚间又回荡起薛络的凄声苦笑:“芜言,陛下喜欢你啊。”   九月末时,细雨纷纷,总是无端添些离人愁绪。薛络半倚在床榻之上,一手捂着帕咳个不停,一手紧紧抓着床畔的芜言。雨落窗台,内殿里的人只剩了她们两个。“芜言。”薛络凄凉一笑,“初时,他便告诉我。会护我一生安好。咳咳。”她咳了一会,又微微笑着望向窗外,“他说我要的一切他都会允。除了他的情爱,除了,”薛络转首直直的看着抿唇不语的芜言,“他的心。”她垂了眼,凄然苦笑,“那时,我不信。我那般高傲的人,想着既是选了他,他的身心无论如何都会皆属我。我展尽毕生才华,本想让他刮目相看倾心于我,却不料最后换来的是自己一颗痴心孤独沦陷。”她吃力的喘了一口气,苦涩低语,“我憧憬着或许有个孩子便好了。可我太天真了。整整六年他没有为我哪怕停驻一步。如何会让我怀上孩子。”她叙叙说着这六年来的希翼和绝望。“你看,我成不了什么千古女帝了。”她抬首含笑着直视着芜言,“从一开始明白爱上他之时,我便知道我输了。”她拿着帕子捂着嘴咳得更厉害了。风雨凄凄,芜言静静坐在床畔,看着她匆匆掩去含血的帕子。“芜言,”手上人的力道更紧了几分,“有一件事在我心底压了许久。今日,总算能说出来了。”薛络抬首望着她,“当年,我知那竹林凶险。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选上一人。我偷吃了王叔叔的药进了竹林,却不想将你害成了那般。”她都快记不得了那般是哪般。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芜言抬首看着那人缓缓闭上的双眸,还有嘴角一点点上扬的舒心笑意。“我不怪你。”她低首喃喃轻语,“薛络,我不怪你。”   素手划过床沿,芜言替那人仔仔细细掩好了被褥。白纱缭乱,她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袖中的手有些发颤,她转身对着侍候在外殿的人,淡淡开口,“娘娘毙了。”殿外的雨越落越大,将屋檐打得叮叮作响,她身后是痛哭奔走的宫女太监。她闭了眼,一步步向着殿外走去。雨滴落在身上,一阵阵的疼,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妍儿离去的时候。大雨滂沱,她站在园子之内,淡漠的望着不远处立在廊下的苏煜。他说:“是我负了她。”不该怪他的。她想。这一段风花雪月里,不是你爱着他,他便一定要回爱上你。薛络与她何其相似。她低首苦笑,同样是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同样是被伤得体无完肤。? ☆、温暖 ?  远远地奔来了一个人,白色锦袍被雨浸湿,青丝缭乱的贴在脸上。她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狼狈至极。“为什么你没死?”她想过很多次,想过再见之时的诸般场景。可没有哪一次,会是这般模样。他说:“为什么你没死?”为什么她没死呢?她也想知道,那么多次,为什么她还没死呢?她蹒跚地后退,看着眼前的人急急地奔进殿中。她的脚忽然软得没了力气,身后不知是谁伸手扶住了她站立不稳的身子。殿内一阵哭叫声中,苏莫打横抱着薛络走了出来。她从没见过他这般的目光,冰冷得几乎恨不得让她立即死去。“沈汐,这辈子我最后悔得便是救了你。”他抛下这句恶毒的“诅咒”,便顾自萧索地离去。那个人、最后悔的、便是救了她。雨声淅淅沥沥的响在耳畔,打在眼里疼得竟让她睁不开眼。“想哭就哭吧。”是谁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软语。芜言伸手用力一推,挣开了那人温暖的胸膛,“我为什么要哭?”她抬首努力睁开眼冷冷的望着苏煜。“小姐。”抚儿执伞匆匆地赶了过来。“既是如此,便回去吧。”他低低笑着,雨水沾湿了他的长袍,却仍无法污了那一身的清贵。   即使百官如何反对,苏煜还是允了苏莫带走薛络,因为薛络生前的愿望便是游一游这五湖四海。拿着木簪的手微颤,她想,或许该寻几本佛书来看看了。“小姐。小姐。”抚儿急急忙忙奔进了屋。“东西收拾好了吗?”芜言执着木梳梳着长发。“小姐,不好了。我们出不了宫了。今日陛下下诏在夜泱国选秀女。”手中的木梳跌落在梳妆台上,她淡漠的望着铜镜之上的人,冷冷开口,“他倒薄情。”   芜言身着宫装站在一应官家女子之中,“芜言,二十二。”嬷嬷皱了皱眉,拿着毛笔在她的名字旁一勾,让她进了屋。“陛下驾到。”太监高声穿过宫门重重,众人纷纷跪拜行礼。“你倒看看,究竟是哪个女子?”苏煜含笑的嗓音让芜言不觉得皱了皱眉。“都抬起头来。”她垂了衣袖,跟着屋内的老嬷嬷向屋外走去。“她。臣要她。”房门轻启,她皱着眉拂了拂袖,这辈子她再也不会回来这种地方。空地之上,站着白袍加身的苏煜还有萧云。萧云愣愣的看着她,讶异欢喜犹豫诸般情绪在他眸中翻转。芜言跪倒在地,半垂了眼帘。“既是如此,朕便将她赐给你。”苏煜心情颇好的开了口。“臣……”萧云看了一眼芜言,良久方跪行谢恩,“臣谢恩。”   这回不同的是,二选未过她便可回家了。只是,萧云要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多年未见的沈嫣。当初的小丫头现在却是长开了,不再吵吵闹闹,而是变得温婉低敛了许多。“汐儿姐姐。”她一下子扑进芜言怀里,窝在她肩上不停的哭泣。芜言抚着她的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嫣儿以为再也见不着汐儿姐姐了。”她抽泣着。突然笑着抬首看着芜言,“不过现在好了。汐儿姐姐还好生生的站在嫣儿面前。”芜言看着她,眸光微闪,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笑道:“傻瓜。”最起码,她知道了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真心实意的挂念着她。而这,便足够了。   太傅府之外,她还未入家门。圣旨便到了。上言因她当初在涯底以精湛的医术救治了陛下。特授她太医一职,即日起便去太医院就职。“姐姐,恭喜你。”不明所以的沈嫣很是替她高兴。萧云看着芜言,欲言又止。门内还立着何旻汶还有她的父母。芜言拍了拍沈嫣的手,对着萧云淡漠道:“让嫣儿在我这住着。到时便直接在太傅府迎娶她。”沈嫣黯淡了眸色。萧云闪烁了目光,点首便翻身上马。“告辞。”他深深的看了芜言一眼后,便驾马而去。“云沁。”何旻汶淡淡的望着她,眼底含着深深的忧思。“唉。好不容易寻着的女儿,一天到晚都有各色小子盯着。这日子没法过了。”何太傅捋了捋胡子,唉声叹气道。“这、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夫人一脸莫名的看着何太傅。“爹的意思是,”何旻汶眯了眼角,“有很多猪正在算计着拱我们家这颗白菜。”   “姐姐。”沈嫣抓着她的手,眸含清泪,“看到你现在这般开心,嫣儿也就心安了。”香阁罗幔,红木高床,芜言坐在桌旁微微笑着,不过顷尔便颦眉问道:“你真要嫁给萧云?”“恩。”沈嫣垂了眸,轻声颔首。“你喜欢他?”芜言看着她,试探地继续发问。“无关乎喜不喜欢。”沈嫣松了紧握着芜言的手,微勾嘴角苦笑,“圣旨既已颁下,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父亲要二师兄带我脱离宫闱的那一刻起,我便猜到是这个结果了。”沈嫣抬首看着她轻笑,“况且既然不是心中所愿那个人,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呢?”芜言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早已蜕变成另一个模样的人,喃喃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安顿好了?”大堂之内,何太傅坐在上首,轻抿了一口茶。“恩。”她点首落座,接过抚儿递上的茶。“我虽几年未见陛下,但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心中有几个心思,我都看得明白。你若不想去宫闱之内费心劳神。唐季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这人不像表面那般木讷老实,但他最起码待你的心是真诚不二的。”芜言低敛眉眼,轻抿了一口茶。“哼。你倒看得透彻。”何旻汶轻笑,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上。“你爹虽然老了,但这双眼睛可火亮着。”何太傅幽幽叹道。忽然画风一转,对着何旻汶严厉斥道:“还有你,做臣子就应该恪守臣子的本分,称兄道弟是个什么样子!”何旻汶瞥了他一眼,顾自抬首对着芜言道:“依哥哥看,那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倒不如回边城嫁给杨予维算了。”何太傅吹胡子瞪眼怒视何旻汶,“哎,你爹的眼光什么时候差过?”何旻汶淡淡的用眼角睇了他一眼,“就从来没好过。”“你这臭小子,要是不好怎么就娶了你娘?”何旻汶微勾嘴角,悠悠然开口,“可能你那天刚好遇见了几百年一度的开光。”抚儿立在一旁掩着嘴轻笑。芜言默默的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有真正相处了才明白,有些人并不如表面给人的感觉一样。众人眼里谦逊温谨的何太傅,风雅温尔的贵公子何旻汶,其实真正私底下却是这般模样。现在,她才想明白为什么何旻汶这样翩翩佳公子会和杨予维成为知己。“娘,你为什么会嫁给爹?”她转首,对着一旁逗弄着小九的何夫人眨了眨眼。何夫人皱眉,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里,“那时候,好像是被你爹骗走的。”“听见没!听见没!”何旻汶跳到何夫人身后含着笑叫唤道。何太傅憋红着老脸怒道:“骗了怎么了!你有本事给我骗个儿媳妇回来啊!”芜言抬袖,掩嘴忍不住失笑。   她去太医院赴职之时,王院使开心地前来迎她。因着她曾救治过苏煜,所以在太医院里的颇受尊敬。最主要的便是,她是一个女子,比那些太医来说,进出宫闱、诊治嫔妃都方便得多。今年的冬天较往年来说,都来得早了些。风吹梅枝颤,云起雪飞。芜言拍了拍衣上的落雪,跟着身前的宫女进了殿。软榻之上半倚着一个女子,缥缈裙纱裹紧绸缎,显出玲珑剔透的曼妙身姿。淡粉薄纱外衣之下是如雪凝脂的白暂肌肤。她一手支着额闭着眸,挑落的一缕青丝半遮半掩清容绝姿,增添的一笔温婉娇媚。芜言垂了头,这个人若她未曾记错,应是容嫔。曾来过清梅殿看过薛络。“娘娘,芜太医来了。”筱袂伸手挑开了遮着的纱幔,低身对着软榻之上的人轻声耳语。容嫔幽幽转醒,睁着一双万般风情的水眸看了她一眼,支着筱袂的手坐起了身。“芜言参见容嫔娘娘。”她一掀官袍,跪拜行礼。“起来罢。”容嫔有气无力的道了一声,便伸了手,垂了半截纱袖。筱袂在手腕之上小心的缚了红线,将另一头递给了帘外的芜言。虽然芜言成了太医院唯一的女官,但身份终究是有差距的。即使不再需要纱幔遮挡,但她仍是不被允许直接碰触这些贵嫔妃子的身子。   “娘娘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染了风寒。”芜言收手垂了袖。“待臣开了方子,喝几日便可痊愈了。”容嫔捂帕轻咳了起来。“陛下驾到。”远远的传来了那人的脚步声,芜言皱了皱眉,跪倒在地。“臣妾参见陛下。”容嫔被筱袂搀扶着连忙离了软榻,还未出殿便被止了步。“这般冷得日子。怎穿得这般少?”苏煜半搂着她,眸含忧思,嗓音中带着难掩的埋怨。“殿内暖和,无甚大碍。”容嫔浅笑着说完,便低首捂帕咳嗽起来。“还说无甚大碍!”苏煜皱眉转首对着一直跪着芜言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回陛下,娘娘只是染了点风寒。喝药休憩几日便可痊愈了。”“是吗?”苏煜看着一直低首回禀的芜言,眸光幽黑如墨。“是。”她将身子伏得更低,声调淡漠如水。? ☆、落梦 ?  软轿停在宫门之外,轿夫半倾轿身。芜言撩了下摆还未抬脚,便听身后有人唤道:“芜大人。”她皱眉转首,不出所料的见到了萧云。他一身玄色官袍,宽带束腰。立在离她四步之远处直直的望着她。“不知萧将军唤芜言所谓何事?”芜言抚了抚长袖,抬首礼貌的回道。“我想和你谈谈。”萧云的眼中布满了挣扎与痛苦。她直视着他良久,终归是点了点首。   回去的路上,萧云叙叙说着这些年来的悔恨。他说,他本是将军世家的世子。当初因为家父病重下山回家,他的父亲临死之前让他发誓永远忠于夜泱国,忠于六皇子苏煜。那时,竹林之外,他目睹了一切。几番挣扎犹豫,他终究是选择护住苏煜,舍弃了她。这些年来,他说他都会做噩梦。梦见她绝望的飞扑进竹林,孤独悲惨的死去。她闭了闭眼,有些事她自己都快忘了。“萧将军。”她抬首,淡漠的望着他,“过去的事芜言已经记不得了。如果将军对芜言还心存歉疚的话,”袖中的手满是汗,“还请将军好好待嫣儿。”她低身行礼,转身想入太傅府。“沈汐,”一侧的袖角被抓住,“曾经,我嫉妒你对大师兄那般好。想着竹林一幕便可让你死心,却不料害你至此。”萧云看着她的背影,苦涩低笑,“我知我不配再说这般的话。可若是现在不说,我想我应是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他喃喃开口,“沈汐,我曾那般喜欢着你啊。”芜言闭了眼帘,“萧将军的话既已说完了,芜言便告辞了。”她抽回了袖子,一步一步向着太傅府而去。六年时光转瞬,世事沉浮,不会再有逍逸山庄树下煮酒舞剑,银铃笑语,逍遥自在的四人了。回不去了。眼前红漆刷染的大门轻启,“小姐回来了。”耳畔管家躬身浅笑。再也回不去了。身后闭门声沉闷,她不自禁地闭上眸,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爆竹声声,囍字高悬,十里红妆。芜言小心地替沈嫣盖上红帕,“嫣儿,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姐姐,爹娘欢喜,这便足够了。”红帕之下是沈汐的笑颜。房门被人推开,立着的两人正是前不久从逍逸山庄赶来的沈梓铭和杨荛。“义父,义母。”她抬首行礼。沈梓铭眸光闪烁的望着芜言,“你如今过得这般好,我们也放心了。”杨荛低着头,沉默不语。屋外有人高喊,“新郎官来了!”“姐姐,”沈嫣起身,附在她耳畔轻语,“我命定本该是嫁给大师兄的。”这一局接一局,众子夺位。一开始原来便那般明确,逍逸山庄选了苏莫,原本薛络也该是的。却不料最后倒戈了苏煜。只有她一个人傻傻被蒙在鼓里。她愣愣的望着沈嫣愈行愈远,“姐姐,忘了他罢。”珠帘轻晃,茫茫雪色之下,那一身嫁裳红得似血。   红笼高挂,府中处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朱红色的大门之外,何太傅捋着胡子唉声叹气的看着红轿渐渐远去,“我何时才能盼得到那日?”何旻汶撇撇嘴,阴阳怪气道:“你若想坐,我现在便给你去买一顶。”何太傅礼貌地对前来祝贺的人行了行礼,小声斥道:“回去我再收拾你。”“何太傅,一起去将军府。”“好好好。”何旻汶浅笑的抬首,瞥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芜言。   寒风凛冽,芜言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颊边的碎发擦过眼眸。她低首,将其勾着耳后。“小姐。”唐季踱步至她身侧,行了一礼。“若唐某应允小姐所说的那些要求,小姐是否就嫁于唐某?”脚尖沾了的白雪,融化后冷冷的透进脚底。良久,她方抬首,口中热气呼成一片,“芜言从不食言。”   夜色浓稠,将军府外红笼高悬,三三两两的宾客摇摇晃晃的坐轿而去,或相携再饮。何旻汶一手支着额,轻淡的酒香萦绕在他周身。他抬首观望四遭,软轿早已不见了踪影,被徐太傅报复的叫回了府。何旻汶无奈的微叹一声,摇晃着身子向来时的路走去。灯影幽幽,斑驳的投射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清幽寂寥。走着走着,他忽然就止了步。而身后细微的动响似是无所觉般越趋越近。   “把簪子还我。”淡漠清冷的嗓音如眼前的人一般遥不可及。柳依水的身上套着的是宽大的小厮服饰,娇小苍白的面容上透着不正常的薄红。一双涟漪似水的眸子微肿,一看便是狠狠地哭过一场。是啊。她心里惦记着的那个人今天已经大婚了。“把簪子还我。”她又向前了一步,带着一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还你?”他轻轻的笑着,如黑曜石般的墨黑瞳孔闪着星星般的幽寂光泽。“凭什么?”他如是说着。许是女子没料到他会如此耍赖皮,呆愣了半晌竟是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就是这一瞬怔愣,她和他便由此纠缠在了一起,成了一团怎么剪也剪不开,怎么理也理不开的乱缘。   朦胧的月光撒在漆黑的小巷内,落在墙边一对影影绰绰的人影上。怀里的人温暖柔软,像是天生契合着他的身体。唇下的甘甜如罂粟般令他着迷。就这样罢,何旻汶用身体紧紧压制她的反抗。以酒醉之名靠近她。即使会被厌恶,但最起码他还是吻到了久违的那份甘甜。   自萧将军府喜事一重之后,太傅府不久也迎来了两件乐事。一件是何旻汶升作巡远将军受命替萧云带兵前往边关。一件是户部尚书唐季向太傅千金何云沁下了聘,而太傅大人也笑呵呵的收了聘礼。金陵众人都明白了,这好事又要临近了。十二月初,芜言照例和几个太医留在了太医院值夜。后半夜时,魏洵执着灯笼匆匆赶来了太医院,指名道姓的要芜言去看诊。芜言皱了眉,背起药箱,出了太医院。路上风雪凄凄,只有魏洵一盏烛火摇摇晃晃迷人眼。她低敛着眉眼,心里莫名的不安。勤华殿内烛火通明,“陛下,芜太医来了。”魏洵熄了烛火,对着案旁执笔批改着奏折的人躬身道。“参见陛下。”芜言跪拜行礼,俯着身子一动不动。“恩。”苏煜未抬头,仍是低首看着手中的奏折。厚重的殿门再次被关上,殿内一时只剩了他们二人。   烛火摇曳,案旁的人皱了眉,纤密的睫毛在眼帘上投射出一圈淡淡的阴影。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芜言咬着牙一动不动的跪着。案旁的人似乎搁了笔,抬首像是刚刚看见她,带着微微讶异的嗓音,“爱卿为何在这里?”“臣是来为陛下诊脉的。”芜言冷冷回言。“哦。”苏煜抚了抚额,“朕忙得倒忘了。”“陛下忧心国事,当以龙体为重。”“龙体?”苏煜一声嗤笑,睁开半闭的眼眸,目光幽深如墨,“不若爱卿留在朕身边,亲自照看朕的龙体如何?”“臣不过一介太医,如何能担此重责。”芜言低着头冷了眸色。苏煜向后倚入座椅中,眸光微闪的望着芜言。“听闻芜爱卿好事将近了?”“多谢陛下挂念,不过是平常小事。”“小事?”他一声冷笑,袖摆拂过案面,扫落了案上的茶盏。眼前的人半眯着眸,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着他漆黑的瞳孔,凉薄的笑道:“爱卿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他俯下身,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永远呆在朕身边,要么就……”他的言语残忍得几乎嗜血,“下黄泉。”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下巴上的力道疼得她牙齿禁不住的打颤。她跟着微微眯了眼角,勾着嘴角一字一句冷冷回道:“那臣选择下黄泉。”“好!好!好得很!”苏煜一甩手,力道大得将芜言摔落至了一侧。芜言跌落在地,冷冷的抬头望着他。“来人!将她关进地牢!”   她可能是太过倔强了。别人越是如此逼迫她,她反倒越是不顾一切。地牢中的光线有些昏暗,身上暗灰的囚服在这冬日里太过单薄。“姑娘何必如此执着。”魏洵深叹一声。或许她的执着在别人眼里令人难以苟同,甚至于不屑一顾,可那却是她生活下去的意义。锁链清脆碰撞,木栏之外是魏洵摇着脑袋惋惜的模样。她闭眸想着若是她天明还未回家,她的爹娘该是怎般着急的场景。   只是,她做好了诸般打算,却没有哪一样是现在这般模样。她的牢房之前是关得是小九还有她的娘。另一旁是她的爹,何太傅。苏煜太狠了。她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她的爹是他的太傅,他如何能这般不顾情谊。“爹。”她半敛着眸子,嘴角苦涩。“不怪你。”何太傅一身清骨,单薄的囚服之下是他瘦弱的身躯,“我本就不该妄想着回金陵。”“姨娘,姨娘,”小九的脸有些惨白,乱舞着手对着何夫人唤道:“小九饿。小九饿。”临近傍晚了,一天下来却只给了他们一顿早饭。“来人!”她站在木栏之内,使了力拍着,“来人!”“干什么!”狱卒狠狠的瞪着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我们的午饭去哪了!”芜言冷冷的看着他。“想吃饭。”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都快要死了,还浪费什么粮食!”“哇——”小九一下子被吓哭了。“咳咳……小九不哭。”她的娘身子本就虚弱,再也受不得寒。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耳畔叫声哭声不断,她的心乱得理不了思绪。她早该知道的,有了牵挂便如同有了软肋。苏煜是多么懂她啊,知道该从哪下手让她真正的屈服。下唇几乎被她咬破,她闭了眸,几番挣扎,再睁开之时是一片空寂的绝望。“我要见陛下。”“好咧。”狱卒闻言一下子眉开眼笑地奔了出去。   不一会,魏洵便小跑着出现在她面前。“姑娘早这般想就不必吃这么多苦了。”“云沁,这是……”何夫人抓着木栏,不明所以的唤她。何太傅深深的凝着她,眸底一片颓丧。“娘,我不过是出去一趟。”她勉强的笑了笑,随即转身冷冷的望着魏洵,“走罢。”魏洵向着何太傅和何夫人恭敬一拜,然后带着芜言离了地牢。? ☆、璇旎 ?  她原以为自己会和苏煜一直僵持到她死去,哪想却是连一日时光都没有。孤月高悬,夜色渐浓。眼前宫影重重,魏洵带着她停在了一个宽大的殿门前,“姑娘进去吧。待会老奴再来寻姑娘。”殿门被人从里打开,两个宫女笑意盈盈道:“姑娘请。”殿内雾水朦朦,热气弥漫。她站在光滑的汉白玉砌成的地面之上,望着眼前一圈池水荡漾,氤氲了眸光。掩住身子的大氅被解下。“姑娘。”一旁的宫女浅笑着抬首,示意她放开紧抓着衣领的手。“我自己来。”她的嗓音艰涩得厉害。两个宫女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我既然已经愿意来这里。就不会再后悔。”她低了眸,“若你们不走,那我也不会放手。”两个宫女迟疑了片刻,终究是低身离去。雕栏画栋的华美宫殿之内,双龙戏珠的泉眼泉水潺潺,她闭了眼,解下一颗颗衣扣。水雾氤氲的池面之上倒映出她满是疤痕的身子。她心中嗤笑,不过是一副残破不堪的身子,怎么还会有人想要。湖面刚刚够到她的脖颈,她弯身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掩进了水里。碧波悠悠,是何人在不远处低声掩面呜咽。   殿门重重闭上的那一刻,她便明白自己再也后悔不得了。烛火明明灭灭,照亮勤华殿的另一侧。苏煜坐在床榻之上,手执着一壶酒盏。“陛下该放了臣的爹娘了。”她一身淡绿轻纱宫女装扮,冷冷的望着他。“传令下去,朕无碍。放了何太傅等人。”“诺。“魏洵低身离去,闭紧了殿门。又是一片空寂,又是只剩了他们二人。“过来。”苏煜坐在床榻之上向她招了招手。地上满是酒壶。她垂了眼帘,慢慢向他走去。   烛火隐隐绰绰,她低首安静的立在苏煜身前。苏煜眯了眼角,将手中的酒壶一扔,霎时白瓷的碎片和着酒水四溅。芜言一愣之间,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便被压在了床榻之上。唇上的力道重得几乎是在吞噬她的骨血,她下意识地便想逃。可脑后的手却不断的将她重重地按着向前,唇畔被厮磨的火辣辣的疼。她索性也不逃了,冷冷的望着近在眼前勿自沉醉的苏煜。 “闭上眼。”缓缓睁开了迷离双眸的苏煜,嗓音喑哑带着点乞求,伸手捂住她冷漠的目光。双唇被他含在嘴里一点点舔舐着,眼前漆黑一片,她沉默着一动不动。许久,久到芜言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苏煜才支起上半身,眸色沉沉的望着她。“好得很。”他突然冷笑出声,伸手从床畔拿起一个白瓷的酒壶,饮了一口,重新重重的压上她。唇间酒味浓郁,那人强硬地抵开她的牙关,一口接一口地给她灌了一壶接一壶的酒。她挣扎着,却是怎么也躲不过那人炽热的桎梏。   衣衫尽落,烛影缭乱。眼前的人一身疤痕,好几处明显便可看出是当初狼牙的齿痕。她蜷缩成一团,将脑袋弯在膝上低低的呜咽。“没事的。”苏煜轻搂着她,低身温柔啄吻着她脸畔的泪珠。他怎么就把这样的人放在了心上呢?大手轻抚她光裸的背脊,他温声软语的一遍一遍宽慰着。醉了酒的芜言似乎崩溃了情绪,窝在他怀里痛哭流涕。   怎么能不崩溃?死芜言不怕,可这个人却是要毁了她啊,强迫她做最不愿做的事。这一切比死更让她痛苦千万倍。她啜泣着几乎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了个干净。耳畔一声声轻语,她的脑袋已经晕晕乎乎的厉害,勉强睁开双眸,迷茫的望着眼前晃得不停得身影。苏煜看着她粉色的小脸之上,微红泛水的眼眶,水色涟漪的红唇,眸色逐渐转为幽深。“芜言。”他俯下身,轻舐她的耳垂,惹来她一阵颤栗。苏煜微微眯了眼角,眸中华美的光彩一瞬即逝。深夜霜重,苏煜扔了床榻之上的被褥,成了芜言唯一能碰触的热源。身下的人一个尽地往他怀里窜,他微微失笑的亲吻遍她的全身。眸底的□□愈燃愈盛,苏煜低身覆在芜言耳畔,嗓音沙哑的柔声唤她,“芜言。”芜言睁着水雾弥漫的迷茫双眸愣愣的望着他,“呵。”他低笑,终究是下了狠心。一霎之间,芜言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个噩梦,落进了十八层地狱,活活受了那腰斩之刑。她挣扎着想要逃离,可无奈身后有人一个劲地推她,不停地在她耳畔痛苦得讨饶,“芜言,不要动。听话……”不一会,她仿佛又被扔进一汪暖水里,包裹着全身的舒适惬意。身下的人不再闹了,他垂首看着她半闭着眸的媚色,终是沉下了身。起起伏伏间,芜言痛得忍不住的啜泣个不停。青幔缭乱,乌云遮蔽了孤月。今日的夜色浓稠得像是泼了墨。魏洵立在勤华殿外,半眯了眸子,掩藏的笑意之下是眼角深重的褶皱。   红日自东方渐渐高升,晨间的暖阳透过窗棂打在糜乱了一地的勤华殿内。苏煜搂着被褥下人儿的腰肢,低首轻吻着她微红的眼角。梦中的芜言伸手抚了抚微痒的眼角,呢哝了一声,重新窝进了苏煜怀里。苏煜轻笑,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们来见陛下!”殿外有人高声呵斥。苏煜微微皱了眉。芜言的睫毛颤了颤,有渐渐醒来之势。“让开!是陛下要贤妃姐姐来的!”殿门被重重推开,一身水蓝华衣一个粉衣娇媚,两个女子皆含着浅笑双双进了内殿。芜言捂着被子坐起了身。浑身的酸软疼痛告诉她,眼前这个在床榻之旁背对着她穿衣的人,在昨晚残忍地夺取了她的一切。   “陛下哥哥……”粉嫩精致宫装的女子开心的奔至苏煜身前,微侧了头挽住苏煜的手臂时,才恍然发现了她的存在。“陛下。”贤妃皱着眉站在内殿外,对着苏煜行礼。满室的酒味,弥乱的床榻,捂着被子的光裸女人。只需稍加联想,众人便都明白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贱婢!竟然趁陛下酒醉勾引陛下!”左脸被扇得火辣辣的疼,三千青丝在床榻上散乱成一片,遮掩了她惨白的面容。芜言就这样趴倒在一侧,低首看着臂上的点点红印,寂寥绝望。她没办法反驳那人,因为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苏煜站在一侧,一手抚额,似乎昨晚酒醉得厉害。“羽儿。”贤妃不赞同的出声制止了那女子。“陛下吩咐要臣妾今早煲的七宝莲子汤。”她侧首,身畔的侍女连忙躬身上前。“姐姐……”羽儿撇撇嘴,恨恨的瞪了一眼床上的芜言。   苏煜在桌畔喝着汤,不时应着身侧羽儿的撒娇。“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贤妃温良恭俭的立在一旁。瓷勺轻晃汤面,苏煜微闪着眸光,“她是太傅之女。后宫由你打理,便由你看着办罢。”“臣妾明白了。”“恭喜陛下又得了一位姐姐。”知自己将芜言错认成了宫女。羽儿瘪嘴,软语嗔言。“你啊。”苏煜捏了捏她的鼻子,带着点宠溺的失笑。芜言静静的趴在床榻之上,覆在长发下的脸上含着冷至深冰的笑意。直到魏洵小声上前打扰,苏煜才起身准备沐浴宽衣上朝。   “用这些下三滥的把式,真让人看不起。”苏煜一走,羽儿坐在桌旁,转首对着床上的芜言冷嘲热讽道。“羽儿,”贤妃颦了好看的细眉,对着羽儿这般言语极不赞同。“姐姐就是这般陈腐,怪不得陛下许久不到姐姐那去了。”羽儿刁钻的模样像极了当初的玉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贤妃一张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波动,就好像刚才的话说得不是她一样。她转首对着芜言,带着温和威严的声调,“你便去水岭居罢。”   “陛下。臣想问,”殿外是漫天飞雪,唐季跪在地上,直着身深深的凝着座上的苏煜。“臣的未婚妻去了何处?”苏煜闭着眼抚着额,脸上带着些许痛苦悔疚之色,“朕、昨晚喝醉了……”唐季身躯一颤,“陛下的意思是……”“朕对不起爱卿。”苏煜睁开满是悔恨的双眼,轻叹一声,“朕会替爱卿再寻一个好女子。”垂在袖中的拳头紧得发颤,唐季直视着座上的苏煜。良久,方闭眸俯身,“臣、谢恩。”   水岭居内住着的都是被苏煜临幸过,却没有什么具体名分的人。她未来之前,早已住了两人。其中一个便是她未曾想到会再见的李素然。李素然看见她时,微微苦笑。她们在忧愁,因为这里有个规矩是两个月之后,若没诊出什么喜脉,便会被打回原形。到时候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芜言闭了窗门阻了风雪,分给她的两个宫女名唤锦瑟、唯尔,正帮她整理着床褥衣物。“姑娘。”推门而入的是太监小方子,他两手捧着炭盆,笑嘻嘻地嚷道:“来了。来了。”“姑娘,收拾好了。”锦瑟、唯尔低首,一副宫规严谨的模样。她点首开口,却发现嗓音嘶哑得厉害,“帮我准备些热水。”她黯淡了眸色,“我要沐浴。”“诺。”   房门轻轻被闭上,她看着眼前的严谨整洁的房间,心中一片凄凄然。“你若死了,我便要他们陪葬。”今早耳畔的魔音仍在。她眸中含泪,低低笑了起来。她怎么就遇见了这样的人。原本她不惧,可经过昨天的牢狱之苦。她害怕了,小九才只有四岁半,母亲还那般风华,父亲还有那么多抱负。她如何能自私的因为自己而替别人做出选择。苏煜这个人真的是太过残忍。怎么这般恶毒的人为何还没遭报应呢。   “我说过我们会再遇见的。”李素然看着她,惨淡微苦的面容,失去了初见时淡然绝尘的神彩。还有一个月,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说打回原形。我本就不是宫女。可否会回太傅府?”她坐在廊下,微侧头看着身旁的人,涩然苦笑地摇首,自问自答着,“不能了。不能了。”李素然沉默的望着她许久,眼神悠远,“你不一样。”李素然转首看着落雪纷飞的湖面,幽幽开口,“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   五日时间足够那些流言蜚语的滋生,整个金陵都在叙叙的说着太傅之女。二十二岁年纪就罢了,与户部尚书唐大人定了亲,却不安守本分。在陛下酒醉之时,爬上了龙榻。自退聘之日起,太傅府门紧闭。唐大人每日面色惨淡。而让流言更加肆虐的原因,却是一日有人在酒楼里痛斥何云沁,众人爱戴的萧云萧将军起身将那人揍了一顿,大言:谁若再说,便将他打死!一时之间,整个金陵更为痛恨芜言。直骂其狐媚子!不知廉耻!水性杨花!? ☆、心死 ?  “唐大人。”屹立不倒的宫门之外,年迈的许国公半眯着眼,缓缓踱步至脸色憔悴苍白的唐季身旁,“今晚府中的家宴,唐大人可莫要忘了。”唐季微闪着眸光,低首行礼作揖。“国公说笑了,唐某如何能忘。”   “将军……”萧云颤颤巍巍地入了阁楼,他的身上有一股浓重的酒味。“夫人。”沈嫣摆手,侍着的众人立马低身离去。“你这般模样是做什么。是为了做给谁看?”萧云的眼里满是血丝,脸因愤怒而有些扭曲。“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是不知道。”沈嫣直起身,转身嗤笑道:“但我最起码不会让姐姐落得如今更加不堪的地步。”她说着半闭着眸,无限嘲讽的盯着他,“这些日子,你除了做了这一件大事和喝酒,还有什么。”她顾自向着内阁走去,丢下一句满是不屑的话,“萧云,你就是个懦夫。”酒气上涌,眼前模糊一片,萧云一手撑着桌案,漆黑的瞳孔望着不知名的远处。风纱缭乱,他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向着内阁走去。   “你干什么!”撕帛声阵阵,“萧云!你这个混蛋!”凄厉的哭喊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呜咽,时断时续。窗外细雨蒙蒙,打湿了案上的书籍。烛火轻晃,落在帘上,照亮了房内一隅的身影斑驳。   那一晚上,苏煜果真将她的爹娘都放了。追其原由,真是一场被算计好的局中局。她被关入地牢之后,苏煜便病得厉害。而她给苏煜看诊的那一晚就成了最大的疑点。太后许蕊知晓了苏煜昏迷之前还要将她关进地牢,思索联想之后,便明白了各中缘由。最后在王院使和魏洵的几番出主意劝说之下,太后便下旨抓了她府上的人。若是她不能让陛下醒来,便让整个太傅府陪葬。真可笑,最后苏煜醒了,却不是她医治的。他算计的太好了,在外人面前这师生之情好名声他一点都没损。因为那时,这一切的所有都是太后的救子心切。   水岭居比不得那些宫殿。这冬日绵雪的日子里,即使身里揣着个暖炉,她还是不得不窝在被褥里。今日的晚饭来得晚了些,锦瑟低声向她请示去寻一寻唯尔。她看了一眼窗外的鹅毛大雪,点首应允了。锦瑟闭门而去,她想了许久,终是转首,唤了小方子。房里实在太闷了,闷得她心中难受。小方子是个嘻嘻哈哈的性子,边替她打着伞边说着些开心话。可能她的反应太过平淡,以至于小方子讲着讲着嗓音便轻了下去。“你如何能跟那些人闹,耽误了姑娘的用饭时辰。”簇簇白梅之外,行色匆匆的两人入了水岭居。“我怎的想和她们闹了。”唯尔的声调中带着阵阵哽咽,“我不过是走路不小心冲撞了她们。”“这饭菜变成了这般模样,可如何跟姑娘解释?”锦瑟看着手中提着的食盒,满是忧虑。   “何般模样?”芜言伸手扶开一枝白梅,缓缓走了出来。“姑娘。”锦瑟、唯尔慌忙跪倒在地。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芜言皱了皱眉,“起来罢。”“姑娘,唯尔有错。”唯尔低伏着身子,“唯尔不小心失手将姑娘的饭菜打翻在地。”“姑娘,雪大地滑,唯尔不是故意的。”锦瑟低敛着眉眼替唯尔求情。“你们先起来罢。”芜言看了二人一眼,转身向着房间的方向走去,“有什么话回房再说。”   两人起身看着芜言的背影,皱了细眉,眸中渐起忧思。饭桌之上只剩了一盘青菜,半碟鸡蛋。芜言坐在桌旁,接过小方子递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看着地上跪着的二人,淡淡开口,“说吧。”“姑娘,唯尔知错了。唯尔……”唯尔伏着身,言语中带着哽咽。“我没有让你说这个。”芜言放下茶盏,“抬起头来。”唯尔一动不动仍伏在地上。“我叫你抬起头来。”这些日子里,她虽然没有笑颜,声调却从未这般冷过。吓得唯尔连忙听话地抬首看着芜言。这一抬首,唯尔右颊上的指印便清晰可见的映入众人眼中。“这是怎么来的?”芜言直直的看着唯尔,“姑娘……”锦瑟忧虑的想要打断唯尔。“唯尔,你说。”芜言执筷静静的望着唯尔。   唯尔开口,道是自己没看路,不小心撞到了华冉,自己摔倒在地。觉得极为歉疚,便自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芜言沉默地吃着饭,一直未开口叫她们起来。锦瑟直直的望着她,不明所以。芜言低首咬了一口筷中的青菜,淡漠开口,“你们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说得明白了,便什么时候再起来。”唯尔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颤着唇半响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说了,姑娘又能如何?”锦瑟突然平淡的开口,浅笑中是宫里人常见的世故。   秦羽,太后许蕊的外甥女。这后宫之中,虽然贤妃执掌后宫,也是太后母族之中的人,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太后更偏爱秦羽。且秦羽与苏煜有着外人难以企及的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情谊。以前有个薛络挡着,如今薛络不在了,秦羽便成了这后宫之中最得盛宠的人。而唯尔不小心冲撞的便是秦羽身旁的贴身宫女华冉。华冉虽不过是个宫女,却颇得几分她主子的脾气。唯尔回来的路上被风雪迷了眼,不小心撞着了华冉。华冉生气的怒骂一声,一巴掌将唯尔扇翻在地。唯尔护着食盒,却还是洒出了许多。“姑娘难不成还能帮我们讨回来?”锦瑟微微失笑,伏下身,“我们这般不过是不想让姑娘生气。做奴才的,不过是一巴掌,我们还是挨得住的。”芜言放下手中的筷子,眸色淡然如水,“你们下去吧。”“诺。”锦瑟低身与唯尔退了下去。“你也退下罢。”小方子躬身,“诺。”   芜言最近几日常去御花园走动。这一日,风雪稍霁,她伸手将大氅之上的帽子戴上,遮了寒风的肆虐。“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遇见陛下,获得陛下的宠爱?”水岭居里的另一个女子名唤襄渔,她站在廊下捂帕轻笑,“你太天真了。”她的眼中已满是绝望。不远处的李素然也微微皱眉,颇有些失望的望着她。芜言仍是低首踏步出了水岭居,身后跟着的三人都皱了眉。   她这样无异于自取其辱。因为去御花园寻求偶遇的不止有她一人。每一个人都比她身份尊贵,她去了即使见到了陛下,也不过是其中的跳梁小丑,只有被羞辱的份。可芜言,她有她的执着。   天边青黛如烟,落幕的余晖在铺满雪的金黄色砖瓦上撒下一道暗淡的光芒。身侧的树枝一颤,抖落了厚重的白雪,露出里面娇媚的红梅。她看着远处的群山连绵,眼神渐渐悠远。“姑娘。”耳侧锦瑟轻语提醒。她转首便见红梅层层叠叠如云处,远远走来两人。一身黄袍她虽看不清,但自是认得。“是陛下与秦妃。”锦瑟小声耳语,“姑娘,我们还是往另一处去吧。”芜言压低了帽沿,微勾了嘴角,却是向着那二人方向而去。“姑娘。”锦瑟一皱眉,匆匆跟了上去。小方子和唯尔互望了一眼,眸中是深刻的担忧,忙不迭地也跟了上去。   苏煜远远便见那人,身披着宽大的大氅,整个人都被淹没了身形,向着他一步步走来。多久没见她了?好像有半个月了吧。“陛下。”芜言摘了帽子,低身行了一礼。“秦妃娘娘。”秦羽窝在苏煜怀中皱了皱眉。“你来这做什么?”苏煜眼神淡漠,嗓音也是平静得可怕。锦瑟着急的偷偷拉了拉芜言的衣角,却被故意的无视了。“我不过是来寻一位名唤华冉的人。”芜言直视着苏煜,白净微透的脸上有他熟悉的感觉。苏煜淡漠地扫了身后一眼,不明所以的华冉站出身,躬身回道:“奴婢便是华冉。”这是一个衣着比她还要精致华贵的女子,她向前一步,微笑着再问了一遍,“你便是华冉?”华冉看了一眼惬意窝在苏煜怀里,后宫之中无人能敌盛宠的自家主子一眼,壮了胆气。抬首一笑,“是。”芜言微眯了眼角,抬手便是一巴掌。   一切来得太快,以至于秦羽还没反应过来,自家的婢女竟是在自己眼前被一个身份低下的人打了!她一下便怒了,还未开口。却是被苏煜抢了话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嗓音里的怒气让芜言身后的三人跪在地上止不住的发颤。“芜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跪在地上抬首望着他,“可芜言已经做了。这可如何是好。”她的语气里满是赖皮的成份,俨然一副任君随意的模样。他心中微微失笑,却不得不装成满是怒意的样子,“来人!将她拉下去,回房禁足一个月!”“陛下息怒。姑娘她不是故意的。”她站起身,微微皱了皱眉,“起来。”三人还是在乞求着,“你们若再不起。便呆在这,无需再跟着我了。”说完,便掩帽被押着离去。三人颤颤地起身,跟在芜言身后。“陛下。”秦羽忍不住的恼道。“这是在偏袒她。”禁足一个月对她们这种人来说,确实是最大的惩戒。可对那个没什么身份的人来说,根本没什么差别。“什么时候?奴才变得比主子都金贵了。”苏煜的脸上渐泛寒霜,“陛下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华冉连忙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首。“朕今日有很多奏折要看,就不去你的倾碧殿了。”苏煜沉了眸色,甩袖转身离去。秦羽愣愣的望着他的背影,一时之间竟像是没了魂魄。“娘娘,娘娘……”有人在唤她,她一甩袖,扫落了满地的红梅。娇媚风情的眸子里满含盛怒,“陛下何曾这般对我凶过!”? ☆、心寂 ?  水岭居中的白梅开得越发旺盛了。芜言心情颇好的坐在桌旁,看着窗外暖阳融融,麻雀成双的景色。锦瑟替她泡了一盏茶,递至她身前,不由的埋怨了一句,“姑娘太过冲动了些。”冲动吗?她吹了吹手中的热茶,惬意的抿了一口,驱去了全身的寒意。反正苏煜不会让她死,她便这么跟他耗着。“唯尔原以为姑娘……却不料……”唯尔哽咽着,语调时断时续。“一开始小方子就觉着姑娘是个好主子。”小方子笑嘻嘻地上前接了芜言手上的茶盏。“就你嘴最贫。”锦瑟微微失笑的轻斥。   夜色浓墨,霜寒露重。“姑娘若是冷了,便唤奴婢一声。”锦瑟用棒子搅了搅炭盆。芜言披着外衣起身,走到桌旁顾自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抿着。“这晚上真冷。不若你同我一起睡罢。”“姑娘莫说笑了。奴才怎么能同主子睡在一张床榻上。”锦瑟伸手将纱幔放了下来。这便是她认识的夜泱国,思想太过阶级分明。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累积而成的地位身份观。她虽没有办法极快的改变她们,却想要一点一滴向她们渗透她的平等。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她正玩笑着央求锦瑟与她一道睡。“陛下。”锦瑟显然是惊诧过度,反应了良久才急急行礼。芜言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儒雅浅笑的玄色身影。一侧的袖角被紧紧抓住,锦瑟下意识地转首。见到得却是一双满是空寂绝望的眼睛。“咳咳……”魏洵深深的睇了一眼锦瑟,锦瑟不得已垂目拉离了袖角,出了房门。房内烛火重重,窗上的身影隐隐绰绰,她心生奇怪,得到陛下的宠幸,怎还会有人绝望如斯。她转首,看见远处临窗站着或坐着的身影,她们艳羡的望着这里。果然是她看错了,怎么会有人愿意拒绝陛下呢?   “深夜霜重,陛下不该来这里。”芜言冷冷的望着苏煜,拉紧了外衣一点点后退。“朕也觉得朕不该来。”苏煜低笑,一脸的惘然若失,“可朕也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得便来了。”“陛下想得才是对的。”芜言低首行礼,“恭送陛下。”“你说朕想得是对的。你可知朕真正想得是什么?”苏煜不自禁地上前了一步。却被芜言误以为他想要强行再行那事,一时间受不住得便转了身往屋内跑去。苏煜半眯了眼角,伸手一抓,只扯落了她身披的外衣。衣角纷飞,打落了一侧的烛台。屋外的锦瑟一惊,抬首只见窗纸之上暗淡的模糊光影。桌椅翻到声愈趋愈响,魏洵皱了眉。锦瑟心中一急,想要踏步进屋,却被魏洵伸手摇头阻拦了。屋内渐渐重归于平静,只间或传出低低的呜咽。   天还未明之时,水岭居一角处的房门被人从里打开,那人玄色的长袍之上满是褶皱,一脸的疲惫不堪。“陛下。”魏洵担忧地上前。“看好你主子。”他的眸中满是孤寂,声调低沉。“诺。”锦瑟低首。   远远的白梅落了一地。锦瑟进了屋,小心的唤道:“姑娘。”白纱缭乱,屋内狼藉一片。她看见她的主子,拥着被子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榻上,眼神空洞的望着某处,像是没了生气。这与初来水岭居之时的模样极为神似,她私下以为是没得陛下欢心的缘故。却不曾想是恰好相反。“姑娘。”她担忧地上前又轻唤了一声。坐在床榻上的人闻声转首,眼神失色得没了焦距。“姑娘。”她害怕的又唤了一声。“锦瑟,”芜言的嗓音沙哑而破碎,“我要沐浴。”   她窝在浴桶之内,雾气腾腾的水面迷了她的视线。可她的肩上还是残留着那人斑驳的印记。昨晚,她没有被酒迷醉,清醒的被他残忍的束缚着,强硬的让她看清楚,他究竟是如何一点点占有她。“姑娘。”屏风外侍着的唯尔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她使了力,想将那人留在身上的气息冲洗干净。“姑娘。”唯尔眸含深忧,姑娘已经在水中泡了太长的时间。她今早起来,虽不明所有,但从锦瑟的言词脸色来看,昨晚貌似不是很好。   回廊曲折,凌驾于湖畔之上。她被限制的不过是不能出水岭居。碧蓝的湖面不时荡起三两点微波。这里的视线极好,空旷得让人心怡。“听说昨晚陛下到你那过了夜?”行至她身畔的是襄渔,她转首望着湖面,眼角轻瞥了她一眼,“想不到你还有这般的本事。”芜言低首看了一眼怀中的暖炉,似乎有点凉了。“必是不止那一点。”她转首看向芜言,“究竟是何般的手段,能得陛下的欢心。”芜言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低声轻语,“锦瑟,我饿了。”“诺。”锦瑟一笑,忙应道。主仆四人愈行愈远,“不过是得了陛下一晚,便这般嚣张。”知自己贴了冷脸的襄渔甩袖冷哼。“姑娘……”“去御花园!”   夜色弥漫,窗外是朦朦胧胧的一片迷雾。“姑娘不是怕冷吗?”锦瑟说着欲关窗,“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芜言伸手止了她,“那边是怎么了?”水岭居大门前的白梅林内,烛火闪烁,人影来来回回晃动。不时传来几声轻微的哭叫。“小方子,去看看。”芜言微颦眉。“诺。”   “姑娘。”唯尔递上一盏热茶。芜言接过,望了一眼远处渐渐消弱的烛火,低首轻抿了一口。“姑娘。”小方子匆匆跑了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边说是襄渔姑娘今儿个去御花园,得罪了陛下与秦妃娘娘,被打了三十大板。”芜言闻言一愣。“姑娘。姑娘……”锦瑟连忙拿了大氅替她披上。   房外的风雪飒飒,芜言遮了帽沿,向着襄渔的房间疾行而去。“姑娘……”锦瑟撑着伞小跑着跟紧了步伐。“姑娘这是要做什么?”“我也不知。”唯尔与小方子急急忙忙地也跟了上去。与她一般的厢房之内,跪着哭哭啼啼的三人。襄渔躺在床榻之上,下半身浸满血渍,面色惨白昏迷不醒。“你要干什么?”护主心切的宫女起身想阻拦芜言,却被小方子伸手拦住。“若要你家姑娘活着,就去准备些热水。”芜言闪身踱步至床榻旁,伸手诊脉,不自禁的皱了眉。“还不快去。”她转首看着还跪着的人,眉颦得更紧了。许是她严肃冷厉的模样恫吓了她们,两人匆匆忙忙起身跟着小方子出了屋。“唯尔,”她转首,“你去将我房中妆台以下,第三个抽屉里的木盒拿来。”“诺。”唯尔匆匆去了。“你,拿把剪刀来。”还跪着的许是襄渔的贴身宫女,不愿离开自己的主子,也不是那么信任芜言。   黏着血肉的衣裙被芜言小心的剪开。一旁的宫女用热水小心的擦拭着。前几日,她虽为了遇见秦妃常去御花园走动。但万物皆可入药。她还是下意识采了些花草。“这个可以止痛。”她拿起一个木盒中的瓷瓶递给了那名贴身宫女。“还有这个,先敷上。”宫女含着泪点首。“姑娘会医术?”锦瑟微微皱了眉。芜言敛了眉眼,点了点首。“这……”锦瑟与唯尔满面忧虑的互看了一眼。这夜泱国后宫有一条祖制,便是医女不得入宫。   “姑娘,来了。”小方子捧着药碗进了屋,却见唯尔和锦瑟一脸灰败的模样。“这、这是怎么了?”小方子不明所以地回到芜言身旁。“这样不行。”芜言喃喃自语。毕竟皇宫不是药园,什么草药都能得。“锦瑟,你去太医院寻个太医来。”“姑娘,这……”锦瑟低首未动。“姑娘,”襄渔的另一个宫女哭着跪在地上,“秦妃娘娘不许我们寻太医。也没有太医愿来治我们家姑娘。”“我知道,”她轻叹,转首继续吩咐锦瑟,“你便说我病了。到时我自有办法。”   案上的烛火摇曳,徐太医坐在纱幔之外,捻着手中的红线。“姑娘可有哪里不适?”“不知怎么的,就是觉着难受。”“姑娘可曾受外伤?”“今日不慎跌着了,擦伤了腿。”徐太医皱了皱眉,起身平和道:“微臣先替姑娘开些药。”“多谢太医了。”帘幔之内芜言的嗓音有气无力。“太医请。”锦瑟低首领着徐太医出了房。   “姑娘。”锦瑟撩开帷幔,床榻之上躺着的却不是芜言。“走了?”芜言侧身从床后走出。“姑娘这般太冒险了。”锦瑟不赞同的皱了眉。“无碍。”芜言抚了抚衣上的褶皱,转首看着床榻之上惨白着面容的女子,“就当是医者仁心,看不得罢。”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襄渔便醒了。“姑娘。”侍了一晚的贴身宫女,喜极而泣。“姑娘。”锦瑟心疼得看着坐了一晚被吵醒的芜言。“是、你救了我。”襄渔直直的望着她,声调虚弱不堪。“姑娘,是何姑娘救了您啊。”贴身宫女哽咽的抹着泪。“既是活过来了,便好好养伤。”芜言站起身,“你且先在这住着。”“姑娘……”锦瑟欲言又止,若是陛下突然来了怎么办?芜言摆摆手,便径自出了房。? ☆、恨起 ?  其实是襄渔的身子本就强健,才挺过了这三十大板。几日之后,襄渔便回了自己的园子。锦瑟看着连续几日睡在外榻上的芜言,满是心疼。“姑娘何苦苦了自己。”“姑娘心地太好了。”小方子夸张地抹着泪。她轻笑,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被褥整齐的床榻。其实是她不愿罢了,躺在那上面,总会让她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一夜,那一场噩梦。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她救活了襄渔。可襄渔却在离开她园子的第二日便悬梁自尽了。因为自那一日起,她便要离开水岭居了。“你救了她又如何?她还是宁愿就此死去。”李素然站在屋外,对着她轻笑。“我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芜言低首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桌面。“可你该知道这后宫并不是那么好呆的。”她失笑离去,“你好自为之罢。”“姑娘……”锦瑟微皱了眉。芜言转首看向窗台上昨日刚摘得白梅,不过是死去罢了。她一直一直都奢求着。   离她解禁还有五天,唯尔一天一天的数着,边数边开心的叫唤又少了一天。今日是锦瑟去御膳房拿午饭。“锦瑟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好像去了很久了。”小方子突然皱眉小声咕囔着。“好似是去了很久了。”唯尔一愣,放下手中的活计,突然不安起来。芜言转首皱眉吩咐,“小方子,你去看看。”“诺。”   回来的小方子满面急色,他哭嚷着道:“锦瑟得罪了秦妃娘娘,被带去了倾碧殿。”她一愣,起身跑出了房门。水岭居外立着的太监自是不会让她出去。“小方子,唯尔。”两人冲上去拦住了看门太监,芜言趁势跑出了重围。倾碧殿。寒风凛冽,一如芜言渐渐冷却的目光,冰凉透骨。   “娘娘!娘娘!奴婢知错了……”远远的在倾碧殿外便可听见锦瑟痛苦的嘶喊。“让我进去!”她厉色的甩袖,“放我进去!”殿外的园内围着狐皮大氅,惬意的品着茶,观赏着锦瑟凄厉面容的秦羽微侧了身。不悦的吩咐道:“让她进来。”长板凳之上被押着的人正是锦瑟,厚重的笞杖一下一下打在她身上。“住手!”芜言想要上前,却被人拦住了去路。她转首冷冷的看着秦羽,“不知锦瑟犯了何错?娘娘要这般惩戒她。”秦羽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本宫不过是教她些规矩,告诉她哪些事本不能做,哪些事又由不得她做。”这明里暗讽的语气,芜言自知是在教训她救襄渔的事。“我是她的主子,规矩我自是会教。不劳娘娘费心。”“姑娘救救锦瑟!姑娘……”鹅黄的棉裙之上慢慢弥散开一圈圈血迹。“娘娘可是好心,你这不知身份的人竟不知感恩!”华冉厉色呵斥。芜言眯了眼角,一甩手扇了拦自己的宫女一个巴掌,又顺势推倒呆愣住的另一人。向着已经昏迷的锦瑟跑去。“来人!逮住她。还反了不成!”秦羽一拍桌案,面满怒容。芜言还未靠近锦瑟,便被人从身后拉离。她半跪在地上,直直的望着秦羽,目光冷得似冰。“来人!给本宫掌嘴!”掌嘴的嬷嬷似是想讨好秦妃,使了力的一甩。若不是身后的人抓着她,她早就受不住得摔倒在地了。   “陛下驾到。”她微侧着脑袋,看着那双黄靴极快地从她眼前掠过。“这是怎么了?”苏煜皱眉不悦地环顾了一眼四周。“陛下。”秦羽急急起身迎接。“陛下,娘娘不过是在教她们宫里的规矩。”华冉忙低声禀告。“教规矩教成这般模样。”苏煜转首看着秦羽,“陛下……”秦羽刚开口便被苏煜打断。“罢了。”苏煜闭眸抚额,“朕累了。想在你这歇息。让她们都散了。”秦羽微闪了眸光,转首低声吩咐,“都散了。”“诺。”一行宫女太监低身回礼。芜言挣开束缚,抓着裙摆爬起身,奔至锦瑟身畔。“锦瑟,锦瑟……”板凳之上的人紧闭着双眸,呼吸微弱。芜言害怕的搭住她的手腕。“陛下,”秦羽挽着苏煜的手臂,突然转首看着芜言轻笑,“如果羽儿没记错的话,她的禁足之期似乎还未满。”苏煜微皱了眉,眸中闪过一丝阴蛰。“来人!将她拉下去禁足三个月!”他一甩袖,语气中分明含着难掩的怒气,“若再看管不住,便用你们的脑袋抵!”秦羽撇撇嘴,但还是颇为得意的倚近苏煜,“臣妾近日新学了岁容糕,陛下待会一定要尝尝看。”   “姑娘,姑娘……”小方子、唯尔疾步奔至芜言身旁,看见锦瑟这般模样,都忍不住落下泪来。“锦瑟姐姐……”“姑娘,让小方子来背……”倾碧殿的殿门缓缓闭上,苏煜眼中是她冷冷的目光,夹杂着深深的恨意。宽大的袖摆之内,紧握的拳头轻颤。他低首,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她恨他啊。他还没让她喜欢上,却先让她恨上了他。   王院使提着药箱离去,芜言坐在床榻旁,手拿着帕子小心的替锦瑟擦着脸。“姑娘,让唯尔来吧。”唯尔微泣着伸手。“不用了。”芜言摇摇首,“让我来罢。你去歇着。”“姑娘……”唯尔咬着下唇,眸中满含泪水。“我说过后宫不是那般好呆的。”李素然撩开纱幔,“你帮了襄渔,公然违抗秦妃。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头。”她直直的看着芜言,嗓音平淡,“这后宫之中,你除了依赖陛下,便再无活路了。”她说着转身向外走去。“芜言,”屋外点点斑驳的日光洒在她微侧的脸上,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恬静而安好。“很开心能遇见你。”“姑娘……”唯尔皱着眉看着潇洒离去的李素然,小声嘀咕着。芜言静静的坐在床畔,窗旁白瓷瓶内的白梅开始泛黄枯萎,她难道真得只能靠苏煜了吗?   锦瑟在渐渐好起来。可李素然却在一个阳光明媚,冰雪初融的日子里,也跟着襄渔去了。她忍不住轻笑,为什么这里的女子会是这般模样?没了苏煜难道当真是活不成了吗?“姑娘……”锦瑟趴在床上,颇为担忧的望着芜言,“再过十几日,就满两个月了。”小方子和唯尔闻言皆垂下了眼。是啊,再过十几日便是她了。窗外灯火璀璨,百家烟火,欢庆迎新。水岭居之内却是孤单寥落,好不寡清。在这热闹非凡的日子里,她却只想与爹娘和小九见上一面。她没钱,贿赂不了人,打听不到宫外的消息。也不知哥哥在边关可还好?   饭桌之上是一盘青菜,一碗含着碎末的豆腐汤。这便是除夕过后的第一餐。芜言冷笑,放下了手中的木筷。“你们今日吃的是些什么?”小方子和唯尔低首立在一侧,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姑娘,怎么了?”还躺在床榻之上不明所以的锦瑟,微皱眉支起上身。“没什么。”芜言起身,“我出去一趟。”锦瑟受伤了,本就要吃得好些。原先怎么得还有一盘肉,虽然越来越少,但到底还是有的。可如今却是连那么一点都没了。小方子与唯尔呆愣愣的站着,“你们还杵着做什么!快拦住姑娘!”锦瑟急道。苏煜也是奇怪,她在水岭居只能呆上两个月,他却总共禁了她四个月。   大门外看守着的太监自是不会放她出去。没有了锦瑟,唯尔和小方子只能在她的威逼厉言之下屈服了。替她换上唯尔的衣裙,帮着她瞒过了那些人。苏煜在勤华殿。她探听了消息后便直奔而去。一路上,她想了许多。自苏煜强上她的那日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再也没来找过她。她过得那般痛苦,想死也死不得,如何能让他过得舒爽。   “干什么!”勤华殿外的守卫拦住她,“芜言求见陛下。”她抬首,对着殿内高喊。不一会,殿门开了,魏洵皱着眉走了出来,颇为不悦道:“陛下让你进去。”守卫松了手,退后立回一侧。她望着空洞洞的殿堂,微皱了眉。原来回到这里她还是会这般难受。转入内殿,芜言第一眼看见的是大圆桌之上的各色精致佳肴。苏煜坐在桌旁,正将手中的茶盏递给一侧侍着的宫女。看模样,应是用完膳了。“陛下,”她指着桌上未动几口的膳食,“最近宫内不是在行勤俭之风吗?如今陛下这般如何以身作则。”苏煜皱了皱眉,不明所以的看着她。芜言微勾嘴角,冷冷的望着他,“这是御膳房的御厨说的。难道不是陛下下得命令?”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来寻苏煜。秦羽的命令谁敢违抗?苏煜抬首直直的盯着她,眸底沉沉如水,“你们都下去。”“诺。”“魏洵,你去将御膳房的御厨唤来。”“顺便让他们带盘青菜和一碗豆腐汤。那可是稀世美味。陛下一定要亲自尝一尝。”芜言心中嗤笑,淡漠开口。魏洵看了一眼苏煜,苏煜眯着眼点了点头。   白色的纱幔轻晃,殿内静谧得有些异常。苏煜看着芜言,向着她淡淡唤道:“过来。”芜言垂了眉眼,慢慢地踱步至他身旁。苏煜微弯了眉眼,伸手将她拉至怀里。耳畔是他湿热的呼吸,还有低低的浅笑,“生气了?”芜言僵直的坐在他腿上,半敛了眼帘,未置一词。“还饿着?”他伸手执筷,转首脸颊贴着脸颊,“想吃哪个?”芜言受不了这般模样,挣开了那人紧握住她的手,“还请陛下放开芜言,这不合规矩。”苏煜一声冷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手将她的腰环得更紧,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对着他。“规矩?朕说的便是规矩。”? ☆、宠溺 ?  “陛下。”殿外终于响起了魏洵的声音。芜言趁机逃出了苏煜的怀抱,半垂着眉眼安静的立在了一侧。苏煜看着她这副模样,眼角凝了一层冷意,“进来。”殿门被推开,涌进了满满的烟火气。来得都是掌事的御厨,原本含着些许疑惑,待看到芜言之时,一下子便明了了。“陛下。”跪着的众人暗暗纳闷,难不成陛下还会为这种人怪罪他们?怪罪秦妃娘娘?“陛下还是尝尝看的好。”即使是青菜,豆腐汤。捧到苏煜面前却是另一副赏心悦目的模样。苏煜看着她,半晌未动。“这后宫之中,你除了依赖陛下,便再无活路了。”李素然的话不知为何突然回荡在脑海中。她果然多数还是要靠他的。死不了,却也不能过的那般悲惨。只要不做那事,她想她还是可以忍受其他碰触。“陛下,”她回到他身旁,低身将拾起筷子递至他手侧,“尝尝罢。”苏煜还是未动,只是刚才漆黑平静一片的眸子,此时微微闪烁。芜言微皱了眉,转首直视着他,“陛下难不成还想芜言喂您?”跪着的御厨们心中一颤,这语气怕是死路难逃了。如果是死便好了,反正芜言一心求死。可苏煜却是微微笑了起来,伸手接过了筷子。这下,原本被吓了一跳的御厨们反倒被惊得只剩半条命了。苏煜有时候笑了,并不代表是好事,反倒会比不笑时死得更惨。   苏煜眉眼含笑着尝了几口,点了点首,还未开口。芜言却一笑,微眯了眼角冷冷的望着他,“陛下觉得好吃吗?”“难吃!”苏煜原本满是笑意的脸一下阴沉得可怕,“御膳房是如何做得事!”一直立在一侧的魏洵低着头,肩膀微颤。“陛下恕罪。”一众御厨慌忙伏低身子,急急求饶。“听说有人道朕要在这宫中行勤俭之风。朕何时说的,为何朕自己却不知?”苏煜眯着眼角,看着座下跪着的人。不得不说,此时的苏煜更像一个王者,满身环绕的都是那种执掌天下的傲气。跟她所见过的每一种模样都不同。“陛下饶命。臣知错了!臣知错了!”或许他们从未想到像芜言这样一个人竟也能得到陛下的觐见,甚至陛下还为此对他们动了怒。“来人!拉下去。”苏煜命令得毫不迟疑。“陛下饶命!都是秦妃娘娘要我们做的。陛下饶命!陛下……”芜言微皱了眉,“算了。”她看着苏煜,“不关他们的事。”侍卫还在拉扯,那人坐在椅上并未开口,她下意识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们不过是听主子的命令行事,违抗不得。”苏煜瞥了一眼衣袖上的手,满是粗茧与浅痕。他伸手止了侍卫,缓缓开口,平静得可怕,“可明白了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陛下饶命!臣明白了!臣明白了!”磕头声阵阵,此起彼伏。   既然已经大功告成,芜言也不愿再多留。跟着一众御厨一起告辞离去。所幸苏煜也未强留她。“魏洵,”苏煜望着愈行愈远的瘦弱身影,“父皇说,做帝王的人。真正放在心上的东西要冷落着,才不会失去。可是朕这般做了,却还是变成了这个模样。”他低首轻笑,“朕想朕还是宠着她罢。”魏洵微叹一声,毕竟他是一直看着苏煜长大的,私心想要苏煜好好的。“陛下开心就好。”   午后的时候,王院使前来查看锦瑟的伤势,说是顺便诊一诊她的脉。她那时正吃着新鲜的青果子,想了想便应了。王院使捋着胡须,幽幽的摇了摇首。半晌,惊喜的跪倒在地,“恭喜姑娘。姑娘这是喜脉!”手中的咬了几口的青果子跌落在地,小方子开心的跑出了房。唯尔兴奋的在她耳畔唤着她,“姑娘。姑娘……”锦瑟趴在床榻之上,喜得忙谢着王院使。只有芜言愣愣的伸手,不确定的自己再诊了一次脉。可事实告诉她,是真的,她真的怀了苏煜的孩子。   苏煜来得时候,小方子与唯尔正在开心地拾掇着东西,准备搬去精致华丽的宫殿。他一进来,便一把搂住呆呆得站着的芜言,在她耳边低声轻笑道:“怀了孩子了,怎得开心成了这般模样?”她抬首,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睛,抿着唇不说话。“恭喜陛下。”王院使跪倒在地,“娘娘这是喜脉!”他极为激动的高呼了一声。苏煜微微眯了眼角,低首看着王院使,“是得了喜脉?”“是!喜脉!真真切切的喜脉!”苏煜闻言一愣,转首看向怀里的人,蒙着一层迷雾的双眸像是失了神般看着自己。他低首抵着她的额,眼里盛满笑意,“现在,你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人了。”   她本是医女,依着祖制,是不得入宫的。可苏煜在位六年以来,未得一子,皇嗣单薄。如今,后宫之中只有芜言怀了身孕。为了江山社稷,且芜言毕竟是太傅之女,众大臣和太后终是应允了封芜言为嫔。这清柯殿有地龙,确实比那水岭居暖和了许多。她躺在软榻之上,啃着手中的青果子。“妹妹有了身子,可得好好护着,别一不小心就没了。”秦妃一身百色牡丹织绣的金缕长裙,站在她身前掩唇轻笑,宽大的袖摆几乎及了地。芜言仍是低眉啃着手中的青果子,没有搭话。王院使说她的身子弱,脉象不稳。此胎可能很难保全。这两天下来,她只出过一次清柯殿,就是跟苏煜一起去拜见太后。苏煜不准她随意走动,也免了她去拜见那些贵妃的礼节。但这络绎不绝出现的妃嫔、才人,让她不得不感叹这后宫真是名副其实的千娇百媚。   秦羽还在叙叙说着什么,她却有些困乏了。“陛下驾到。”除夕过后的几日,照例是休沐。苏煜一般在午后回勤华殿处理奏折,其余时间基本都呆在了清柯殿。“陛下。”秦羽眉眼含笑,风情多转地行了一礼。苏煜颔了颔首,看向半眯着眼明显有些迷糊的芜言。“娘娘……”锦瑟在身后急得低声唤她。“陛下来看妹妹,妹妹怎能这般模样?”秦羽微颦眉娇斥了一声。芜言皱着眉抬首,缓缓离榻起身,宽大的淡红色长裙摇曳及地。她的袖摆拂过案上的果盘,一步一步走向苏煜。今日的苏煜穿得是一身银白色的常服,织以墨竹。就像是从雪山之域走出来的翩然谪仙,俊雅出尘。芜言微勾嘴角,贴近他身畔,将手中的青果子抵在他唇边。“陛下不若尝尝这果子?”苏煜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浅笑着咬了一口。虽然酸爽无比,但莫名的多出了一丝甘甜。这是两天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姐姐怎得还在这里?”芜言微笑着转首,仿似刚看到秦羽,讶异得开口。在苏煜平静淡漠的直视下,秦羽低首,咬牙轻笑,“羽儿便不打扰陛下与妹妹了。”   秦羽一走,苏煜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坐在软榻上,脑袋搁在她的肩窝轻笑,“生气了?”她垂着眸,不说话。秦羽以往那般对她,她不回以颜色便不是她的风格了。她从果盘里又拿了一个青果子,小口小口的啃了起来。“怎得这般爱吃酸的?”苏煜的身子贴在她背后,烫得她难受。“娘娘爱吃酸的,说不定肚子里怀的是个皇子。”好了大半的锦瑟笑着说。苏煜转首看着她,嘴角噙着点点笑意,“若是皇子,你想取什么样的名字?”其实这样也好,怀了孕,苏煜不会强迫她干那种事,她与锦瑟等人的吃住也改善了许多。   芜言仍是啃着青果子,不接话。苏煜的低气压弥漫了整个清柯殿。魏洵识相的带着锦瑟与一众宫女退出了殿。金黄色的殿门闭上的一霎,她被迫转首直视着苏煜。那是她一贯见过的苏煜要发怒的前兆,可这次却并不是想象中的模样。他低首抵着她的额,鼻尖蹭着鼻尖,温声软语道:“明日回太傅府看一看如何?”她闻言一愣,紧紧盯着他的眸子里满是不相信。苏煜温柔的又说了一遍,“明日回太傅府看一看如何?”她的睫毛颤了颤,眼睛里泛□□点碎光。不怪乎芜言,因为昨日芜言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卧病在床十几日了。芜言害怕,害怕会失去她。苏煜忍不住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她的发间,“明日便去。”   芜言窝在苏煜怀里,半眯了眼补着眠。马车晃晃悠悠的向着太傅府而去,苏煜紧了紧她身上的红狐大氅,低首在她耳畔轻笑,“怎得这般嗜睡?”温热的气息拂过耳侧,像是小爪子般轻挠过她的心扉。芜言微皱了眉,闭着眼咕囔了一声,伸手想要推开苏煜。苏煜看着她这般模样,失笑地将她搂紧了些。“陛下。”马车一晃便停了下来,帘外传来魏洵的低声提醒。   芜言站在大堂之上,眼前憔悴灰败的何太傅,低身向着自己跪拜行礼。她呆愣愣的站着竟有点不知所措,所幸苏煜及时止住了他。否则她一定会受不住得落了泪。耳侧何太傅与苏煜相互客套着,要请他们坐在上首。像是有一张看不见的屏障隔开了她与太傅府里所有的人,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怎么也不愿挪步。“太傅。”苏煜止了步,浅笑着转首,“芜言挂念着何夫人。不若让她先去见见何夫人。”何太傅深深的看了芜言一眼,转首吩咐,“抚儿,带娘娘去见夫人。”“娘娘请。”抚儿红着眼眶,低身带路。? ☆、祸起 ?  眼前的何夫人脸色憔悴,半倚在床榻之上。看见她时,霎时便沾湿了眼眶。“你们都下去罢。”芜言转首,一摆长袖。“诺。”一众侍女闭门离去。“云沁……”何夫人向她颤颤的伸出手,嗓音中带着难掩的哽塞。“娘……”芜言坐在床畔,倚在她怀里苦涩的轻唤。“是我们不该。不该回这金陵,不该成为你的负担。让你就此困在了那后宫之中。”何夫人说着说着便落了泪。“是我们的错。”“没有。”芜言轻笑转首直视着何夫人,“娘,你怎么会这么想?”她强硬的告诉自己要笑得开心。“陛下对我很好。是我喜欢陛下,才选择要陪在陛下身边。”何夫人落着泪苦笑,“别骗娘了。你那性子倔强,最爱的便是自由,如何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注定被伤的人。”“娘,”芜言轻笑,“喜欢这种事本就是说不定。等云沁明白的时候,云沁就喜欢上陛下了。”“可你若是不喜欢还好,若是喜欢上。帝王哪一个不是薄情的,三宫六院,粉黛三千。你这是会受苦啊。”何夫人凄凄哭道。这就是她的母亲,无论如何,最不愿的便是让她受苦。   “陛下。”房门轻启,她转首,雾蒙蒙的眼睛几乎看不清一步步向她走来的人。“夫人莫起。”苏煜急急伸手,止住了何夫人准备下床行礼的举动。“夫人该好好休养。芜言天天记挂着你,都快忘了自己都是一个要当母后的人了。”何夫人一愣,不敢置信的看向芜言。芜言笑着点首,“夫人何时好了,便多来宫里走走,陪陪芜言。”苏煜转首抓起芜言的手,“怎得这般冷?”说着搓着她的手放在嘴边吹着热气,“魏洵。”他身后的魏洵忙递上一个暖炉。“这般怕冷,还马虎得不知道揣个暖炉。”他低首捏了捏她呆愣的脸,宠溺的轻斥。芜言眼角瞥了一眼一副沉思模样的何夫人,微微荡漾起幸福的笑容,“不是还有陛下吗?”   这一天下来,苏煜陪着她演了一场好戏。虽然她恨着苏煜,可这一点她还是极为感激他的。她的母亲患的是心病,从丢失芜言开始便成了这样,一心以为是自己害了女儿。她的父亲瞒了一个多月,终究还是骗不过母亲。回去之前,她的母亲对她说:“虽不知帝王的爱是否长情。但最起码他现在是对你好的。那种眼神母亲见过,跟你父亲心疼我是一样的。”车轮辘辘向着皇宫驶去,她看着帘外年迈憔悴的父亲,不由的湿了眼眶。“你若想见他们。何时都可以宣他们进宫。”苏煜替她放下了帘子,阻去咧咧冷风。她转首直直的望着那人,一双清浅的眸子里似是氤氲着雾气。她想:她怎么也不该让母亲担忧了。   第二日,太傅回朝了。芜言躺在软榻之上,手执一卷医书,心下轻笑。果然是因为这样。手中的医书被抽离,身子一转,又落入了那人怀里。耳侧呼吸微痒,他依旧含着那一成不变的清雅笑意,“可想朕了?”他们今早才分别,为何要想他?她眨了眨眼睛,带着浅浅的疑惑望着他。锦瑟等人不知何时离开了。空荡荡的清柯殿里,苏煜暗沉了眸色,声调极低的唤了她一声,“芜言。”她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袖中的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可即使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没关系,比上那种事,这实在是微不足道。她还是不由自主的侧了脸。苏煜的脸色沉了下来,用着那双盛着深海里的水般平静的眸子看着她。半晌,什么也未说,扔下了她便起身出了殿。“陛下……”魏洵疑虑的声音渐渐远去。锦瑟一脸担忧的近到她身前,“娘娘为何要这般为难陛下与自己呢?”她趴在软榻之上,目光悠远空洞。她也想知道她心中的那条槛如何才能过得去。   “娘娘,陛下今晚去了秦妃那。”唯尔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语气很是气恼。芜言坐在凳上,由着锦瑟用木梳替她缕着长发,未置一词。“秦妃以往那般对娘娘。如今陛下去了她那,明日指不定嚣张成什么模样。”芜言不赞同的皱了眉,“有些话乱说不得。”唯尔吐了吐舌头。锦瑟放下手中的木梳,眸含深忧,“唯尔也是在担心娘娘啊。”芜言沉默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良久,终是开口。“告诉陛下,说我肚子疼。”“哎。”唯尔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魏洵进来通报的时候,秦羽正在为苏煜解衣,眼中的笑意还未到达眼底。苏煜便拉开了她的手,出了殿门。“娘娘。”华冉愤愤的望着远去的唯尔的身影。桌上的茶盏、糕点被甩落在地,一片狼藉。殿中的宫女太监急忙跪倒在地,低着头浑身发颤。“就让她得意些日子。”美眸中闪过一丝狠戾,“马上就有她好受的。”   “如何?”苏煜转首,直直的望着地上跪着的王院使。仿佛只要他说上一句不好的话,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回禀陛下,娘娘并无大碍。”芜言半倚床榻之上,看着那人渐渐僵直的背影。“无碍便好。”他的嗓音有些干涩,“你好好休息。”说完,他便向着殿门走去。“娘娘……”锦瑟急得在一旁低声催促。“陛下……”她下意识的低唤。苏煜闻声止了步却未转身,芜言看着他的背影张着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一瞬之间,清柯殿里寂静得可怕,苏煜突然轻笑一声,毫无留恋地跨步离去。从始至终,都未看她一眼。“娘娘……”锦瑟与唯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唤她。“我知道了。”她摆摆手,躺回了被褥之中。锦瑟轻叹一声,拉着唯尔熄灭了烛火,出了内殿。临近早春的夜繁星满天,亮如白昼。窗外有风声轻和,树影斑驳。这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没有苏煜躺在身侧。她闭上了眸,拥紧了身上的棉被。习惯,有时候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今日她起得极晚。锦瑟唤了几回,她也不愿起来。唯尔似乎堵着气,鼓着腮帮子直直的望着她。午后的阳光暖暖的,落在人身上,止不住的带出些困意来。她半眯着眼,躺在软榻之上,前所未有的惬意而舒服。“娘娘……”唯尔的目光中满是怒其不争。苏煜昨晚虽呆在了勤华殿。可一下了朝,便去了倾碧殿。到现在,一直都未离去。“娘娘这样一直呆在殿中。恐会闷出病来。不若出去走走罢。”锦瑟温婉的笑言。她抬首愣愣的看着锦瑟。“是的。陛下允了。”锦瑟点首轻笑。芜言垂眸,沉默着未开口。   眼前姹紫嫣红的一片,娇艳的红梅还绽放在枝头。她慢慢踱步在这条小径里,静静的赏着这临败之刻最美的光华。“陛下……”远远的有娇笑声传来,她看不真切,但也明白了大半。“娘娘怎得不走了?”锦瑟看着她微微笑着。芜言沉默着转了身,“呀!这不是芜言妹妹吗?”她半敛了眉眼,垂袖转身行礼,“陛下,秦妃娘娘。”秦羽靠在苏煜怀中,半眯了眼轻笑,“妹妹如今有了身子。随意走动,若不小心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姐姐说的是。”她低着头,听话的回道。苏煜垂眸看着秦羽,声调淡漠,“知道如此。还不回去。”原本并没什么。可这句话莫名的点着了她。说可以让她出来的是他。怕她打扰让她回去的还是他。芜言抬首,看着那人的侧脸,眸光闪烁,缓缓开口,“如今见了陛下一面,芜言确实该回去了。”说着,她转身便走。只是,一侧的手臂却被人拉住了。“你刚才说什么?”苏煜的手捏得她极紧,有些微微的疼。她垂着眸,又说了一句,“芜言只是想每日见上陛下一面。”话未毕,苏煜便一把将她拉近,低首浅笑,“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她抬首愣愣的看着他,点了点头,他眼中的笑意渐盛。“陛下……”秦羽眯了眼望着他们。脸上挂着的笑有些难堪。“外面冷。你还染着风寒,还是回殿好好休息罢。”苏煜转首对着她温声软语道。“羽儿,知道了。”她微微笑低首行礼。   远远的花团锦簇之地,有彩衣披身的女子挽袖掩唇,勾人心魄的桃花眼微眯。“娘娘,看来陛下还忘不了那薛妃。”嫣琳轻嗤了一声,“不过是因为近身伺候过薛妃,才得了陛下的宠爱。还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指尖的繁花被掐落在地,季芸冷笑开口,“不过是个只会谄媚迷惑君心的贱人。薛络死了,她便以为有机可乘了吗?”“娘娘的意思是……”红艳欲滴的唇角微勾,狭长的美眸中闪过一丝毒辣。她轻哼一声,拂袖扫落大片花瓣,逶迤着长裙摇曳而去。   “母后。”芜言低身行了一礼。这富丽皇堂的祥瑞宫里,太后许蕊坐在上首,半眯着眼眸,由着身后的宫女轻锤着她的背。秦羽坐在一侧,挽着她的手臂,谈笑晏晏的在她耳畔说着什么。芜言一直低首站着,等着许蕊开口。一个时辰之后,许蕊终是转首看向她,“最近陛下每晚都宿在你那?”她的言语中含着不怒自威的皇家气范。虽是问她,却更像是在责骂她。“是。”她低敛着眉眼,乖巧的回了一个字。“听说你还向陛下要求每日见上一面?”宽大的流纹宫锦祥云袖摆拂过桌案,茶盏轻碰杯沿。她抬首漫不经心的睇了芜言一眼,悠悠开口。芜言低首,缄默不言。“你身为嫔妃就要有嫔妃的样子!仗着怀有身孕,便恃宠而娇。成何体统!”杯盏重重碰过桌案,清脆得刺耳。芜言垂眸低声回道:“臣妾知错了。”许蕊微眯了眼角,沉吟了一会,“知错便好。哀家也不是怪你。”她的语气放软了下来,“回去将后宫律令抄上十遍,谨记于心。”“诺。”“下去罢。”“诺。”她低身行礼离去。“姨母……”秦羽不甘地摇着许蕊的手臂,显然对最后的结果十分不满意。“你这脾气真的该改一改了。”许蕊宠溺的佯怪她,“若你有她的十分之一,陛下也不会被她迷得团团转了。”“羽儿为什么要学她!”秦羽不高兴地松开手,佯装生气地撇撇嘴。“你以后注定是要做皇后的人,”秦羽微叹一声,“要有容人之量。有些事不能太过浮于表面。”“姨母……”秦羽蹭进许蕊怀里,一双眸子满是哀求的望着她。“不过,”涂满丹蔻的指甲轻划过桌面,许蕊半眯了眼角,目光中闪过一丝阴蛰,“她那孩子是万万不能留的。”? ☆、难抑 ?  “娘娘,您没事吧?”唯尔扶着芜言,眸底含忧,小心翼翼的问她。“无碍。”她低眸,不过是站得时辰长了,脚有些酸了罢了。“娘娘,慢些走。”锦瑟心疼地替她拂去前头遮挡的繁花。这祥瑞宫她怎么也不愿再呆上一秒了。若是刚才她冲撞了许蕊,哪怕是一句话。结果都可能不会像这般一身无事的出了祥瑞宫了。   碧空万里的清晨,她回了清柯殿。开始在案上抄书。这本书太厚了,十遍她不知道要抄到何时。“陛下。”身后的锦瑟轻声行礼。她抬首看着苏煜。案上的香炉飘着渺渺轻烟,他坐到她身侧,微低下头流泻下的青丝轻拂过她的脸颊。那种微痒带麻的感觉,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这是母后让你抄的?”他浅笑着拿起案上的书,随意地翻了翻。“不错。”他颇为满意,“是该知道怎么好好侍候朕。”她忍不住得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中的书,低下头执着笔继续抄。可苏煜不安稳,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毛笔,扔在了案上,顺势将她搂进怀里,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今早母后与你说了什么?”她想去拿笔,被他制止了,不得动弹,只能乖乖的回答他的话。“她说,”芜言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陛下不该天天宿在我这。”“哦?那你怎么说?”他的脸又靠近了几分,几乎可以看见他眼角微微闪烁的促狭。“我说,臣妾明白了。”“就这样。”苏煜半眯了眼,恨不得在她脸颊上咬上一口。“你不是说想天天都见上朕一面吗?”“我说的见上一面,只是见上一面。陛下并不一定是要宿在我这。”她的眼睛单纯而无害,仿佛是在回答再正常不过的问题,没有夹杂一点点的私心。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气?她坐在软垫之上,一手紧紧抓着那人的长袖。苏煜的脊背绷紧,嗓音明显夹杂着愠怒,“放手!”芜言半垂着眼帘,沉默着未开口,也未松手。案上的纸张被窗外的清风吹起一角,在这僵持不下的氛围里小小的轻吟着。袖摆上的手依旧紧紧抓着,他抿紧的唇角渐渐松弛。果然,他的恼怒在她面前总是那般短暂。芜言仍半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抑或许本就不想说些什么。手中的袖角突然紧绷,那人俯下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唇畔的湿热是他的温柔摩挲。芜言愣愣的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四周环绕包围她的是他清冷的气息。在她呆愣不知所措之时,那人突然睁开暗沉阴蛰的双眸,在她的唇上狠狠的咬了一口。芜言微微颦眉,有点暗恼的学着他的模样反咬了一口。口腔中霎时蔓延开生锈的铁味。苏煜微弯了眼角,眸中升□□点星光。在她不明所以之间,他强硬的桎梏住她,疯狂的压着她的唇吮吸舔舐,细细的描摹着她的唇形。抓着袖子的手松落,她缓缓闭上了眼帘,或许这样他便不再气了。   可苏煜的吻却渐渐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耳垂处的轻咬慢慢转移到锁骨。她忍不住的睁开眼,抓住那只渐渐要下移到衣襟处的手。清凉的手掌触碰到发烫的手背,苏煜似是终于找回了点意识般,缓缓睁开了双眸,只是眸底浸染的浓黑像是永不见底的深渊。“娘娘、陛下,”殿门外的锦瑟轻唤了一声,“该用午膳了。”芜言一动不动,以最清明的目光望着他。即使她再怎么不知,也联想到了水岭居的那晚。“芜言,”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带着点点苦涩,“呆在朕身边,永远。”   苏煜很是喜欢抱她,以往还没这般明显。如今在这饭桌之旁,苏煜仍是不肯放她下来,手执着筷子在她耳畔轻问,“想先吃哪个?”锦瑟低着首明显在偷笑。芜言第一次有脸火辣辣烫得感觉,尤其联想到刚刚她还和苏煜在殿内做那种事。“想吃哪个?”苏煜轻轻笑着,明显对于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很是促狭。芜言窝在他怀里,半天不愿吭声。苏煜将一碗羹汤递到她眼前,“害羞了?”他的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芜言不禁撇撇嘴,接过羹汤,直接一口一口喝了起来。苏煜盯着她微颤的睫毛乖巧的模样,半晌未动。直到芜言将手中的小碗放回他手里,他才微闪着眸子,低首在她耳畔轻语,“这个孩子必须马上生下来。”她转首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却见苏煜眸含深思的盯着她的肚子。那一瞬间,她突然有种感觉,便是苏煜很是仇恨她肚子里这个。   金陵百姓之中开始盛传何太傅之女魅惑君王,实乃红颜祸水,有祸国殃民之兆。街上的孩童开始唱起了,“何有云沁,惑君媚上。骄横六宫,淫奢纵乐。”太傅府的大门外每日都会有愤愤的百姓乱扔的瓜果菜叶。午后,她大好的母亲终于进宫来看她了。她们闲聊了一些以往的笑事。母亲告诉她哥哥在边关安好,还立了几个大功。小九也来了,已经长高了一筹。却仍是奶着嗓音盯着盘子里的糕点瓜果,一个劲的伸手要。“母亲见陛下对你这般好,也就放心了。”芜言只能尴尬的笑了笑。何夫人来得时候,她和苏煜正巧在用膳。太监来禀告之时,他还不愿将她放下来。她挣扎却无奈他力气大。最后,苏煜眸光闪烁的直视着她,嘴角噙着奸诈的笑意。“你若亲朕一下,朕便将你放下来。”芜言直直的与他对视着,沉吟了许久。直到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终于只能妥协的抬首,轻轻的吻上他的脸颊。然而,就是在这一刻,何夫人进来了。她在何夫人颇含深意的笑容中窘迫不堪。而苏煜却是满眼璀璨的笑意,仿似还是毫不知情般轻搂了她一下以作回应。“如今母亲就只等着抱一抱小孙子了。”她的母亲还是那般的温婉美丽。芜言望着她眼中难掩的开心笑意,眸光闪烁,也忍不住轻笑,“母亲又在笑话芜言了。”   一轮弯月如钩,高悬在浓黑的夜空中。清柯殿内的烛火幽明,芜言躺在床榻之上,空洞洞的瞳孔失神的望着床顶。有轻微的风声突兀的响起,她转首便见苏煜正在褪去外袍。“还没睡?”他脸上的累乏在抬首的一瞬便转化为溢不住的笑意。芜言静静的望着他。“怎么了?”苏煜微掀被角褥入了床榻,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情不自禁的在她额上印上一吻之后,浅笑着直视着她的眼睛,“不开心?”芜言沉默的看着他,直到苏煜的眉头渐渐聚拢,她才缓缓开口,“陛下不该来这的。”她知道苏煜被许蕊叫去是为了什么事。今天,母亲的面色也不对。她逼问锦瑟,才知道宫外的人是如何编排她的。苏煜不准锦瑟告诉她,可她还是知道了。别人的看法,她不在意。可她的父母,她如何能忍受。“芜言,”苏煜将她紧紧拥进怀里,“朕的事容不得别人来置喙。”他微叹一声,轻吻她的发间,“相信朕,所有的事朕都会解决。”她静静的望着远处的一灯如豆,心想她为什么要相信他呢?? ☆、胎落 ?  可她却莫名的因这话安心了下来。金陵中不知何时开始盛传起芜言在边城的事迹,道她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做了许多善事。何太傅清廉爱民,众人都看得到。可芜言他们从未见过,都是道听途说,肆意猜想的。渐渐的有人开始信了,毕竟这般好的太傅一家,即使是刚相认的女儿,又能坏到哪里去呢?“娘娘……”唯尔开心的跟她说着宫外逐渐乐观的事态。芜言轻笑转眸看向锦瑟,“锦瑟,如此便饶了你一回。”春风温和,吹乱她颊边的鬓发。紫藤花高悬于一侧的粗壮枝干,淡紫的花瓣随风飘落,在碧蓝的湖面上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湖下的彩鲤争缠的冒出,她看着好玩,吩咐锦瑟拿来鱼食。“娘娘今日似是有什么不对。”唯尔眨眨眼睛对着小方子耳语。“这你就不懂了吧。”小方子狡黠的回以眨眼。两人正在窃窃私语之时,“这不是言嫔姐姐吗?”远远而来的人身着华贵的宝蓝长裙,宽大的袖摆之上是银丝勾边的繁复花纹,紫色牡丹大朵大朵开在那十二褶的裙摆间,微微一步,便是摇曳生姿。芜言微微皱了皱眉,将手中的鱼食放回了锦瑟手里。“季嫔妹妹。”她抬首象征性的回了一礼。“姐姐这身子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吧,怎得跟没怀一样看不出来。”她说着,眸含深意的轻笑着瞥了一眼芜言的肚子。芜言半敛下眼帘,轻声吩咐道:“锦瑟,回宫。”“姐姐这是怎么了?”季芸妩媚一笑,伸手拦住了芜言的去路。“季嫔娘娘,你不要太过分!”唯尔忍不住的愤愤道。这种明显来嘲讽挖苦的人她已见了许多,一般娘娘都无视,不愿纠缠不清。可有些人却仍是莫名其妙的要贴上来。季芸冷笑,眸中满是寒栗。“不过是一个小宫女,竟敢这般跟娘娘说话!”嫣琳怒的伸手欲打。“小方子。”芜言抬首轻唤。“哎!”小方子笑嘻嘻地抓住了嫣琳的手腕,反手给了嫣琳一个巴掌。“你、你……”嫣琳不敢置信,满眼愤怒的捂着半边脸颊,颤着手指着小方子。   “姐姐走什么?”芜言只抬了一步的脚,又被季芸伸手拦住。季芸轻笑,“你的小太监打了我的贴身宫女,这事是不是该有个说法?”她眼角细微的狠辣还是让芜言捕捉到了。芜言微微皱了眉,直视着她淡淡回道:“你若要有个说法,便去寻陛下罢。”“陛下!”她一声嗤笑,眼中暗淡的眸光一瞬即逝。“寻陛下……”她一点点的贴近,突然抓住芜言的手腕,拉着芜言向前走去,“那我们便去寻陛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始料未及,以至于众人都呆愣在了当场。就在刚才,季芸突然一步滑倒,拉着芜言跌落进湖里。“娘娘!”锦瑟第一个反应过来,声嘶力竭的喊着,“快!快救娘娘!”小方子一下回神跳进湖里。唯尔害怕的跪趴在湖边哭泣。“娘娘!娘娘!”嫣琳也吓得不停的叫着。苏煜原是去了清柯殿,却被告知芜言去御花园散心了。他想着快点见到她,便也来了这御花园。没想到迎来的竟是这般模样。“陛下!陛下!”身前的人一下子跳入了湖中,吓得魏洵一下子没了魂。   “芜言,芜言……”苏煜轻轻拍着芜言的脸颊。“娘娘……”锦瑟与唯尔跪在一旁不停的掉着泪。苏煜小心翼翼的将芜言放在草地之上,闭着眼不住地往她嘴里输气。四周似乎静谧得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苏煜一下一下地使力,却是越久越绝望。“芜言,”他的眸中浮起淡淡的伤痛,“你若死了。朕便让你整个太傅府陪葬。”“娘娘……”哭声阵阵。“咳咳……”芜言突然吐了一口水,缓缓转醒过来。天空还是这般蓝,一如她闭上眼的那瞬间。她心中苦笑,这般竟还是没死成。眼前的苏煜欣喜地一下搂住她,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空洞的眼神望着不知明的远处,芜言轻轻的在他耳畔说着,“苏煜,我肚子疼。”苏煜一愣,急急松开她,低首只见衣裙之上蔓延开刺目的血色。“娘娘!”锦瑟等人一下子惊得叫了起来。苏煜小心的将她拦腰抱起,快步向着清柯殿而去。“传太医!”“陛下……”娇弱的女声来自半坐在地上的季芸,泛着水的双眸直直的望着那伟岸的背影。苏煜的脚步微滞,暗沉浓黑的眸色里是芜言从未见过的狠戾,“将她乱棍打死。”众人皆都一愣。“陛下!你不能这么对我!陛下……”季芸哭着想跑至那人身边,可无奈怎么也爬不起来。嫣琳似乎也被吓得愣住了,呆呆得跪在季芸身边。芜言看着季芸那般模样,本想说些什么,只是刚开口她便觉得肚子一阵蚀骨的痛,眼前一黑她晕倒在了苏煜的怀里。“芜言!芜言……”   她的孩子没了。一开始,她便明白这孩子是不可能活着来到这世上。“芜言,”苏煜坐在床畔,将她的手包裹在他的大手之中。“还会有的。孩子还会有的……”她看着苏煜满是血丝的眼角,轻轻的应了一声,“恩。”温热的大手轻抚她的脸颊,苏煜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睡吧。朕陪着你。”他的嗓音沙哑异常,她听着不禁有些难受。那人静静的望着她,她不由地缓缓的闭上眼,强硬压下心底涌生出的异样。   “太后,”琴澜低身在许蕊耳侧小声的叙叙说着什么。“让她进来罢。”“诺。”珠帘轻摇,清脆悦耳。地上跪了一身白色宫装的女子。“太后。嫣琳每晚都梦见芸嫔娘娘的死状!嫣琳快受不了了。还请太后帮帮嫣琳,让嫣琳离宫罢。”嫣琳哭着一下一下地磕首。“哀家知道了。你下去罢。”许蕊轻抿一口茶,满面慈祥地点了点首。珠帘再一次清响,却是来自地狱的狞笑。许蕊眯着眼角欣赏着手中的鲜红丹蔻,“明日哀家不想再看见她。”“琴澜明白了。”   苏煜守了她三天,后来许蕊也来了。对着她虚寒问暖了一番之后,狠狠的责骂了苏煜一顿。原来他罢朝了三日,百官已是络绎不绝地开始上表奏请。“你这样子,跟被狐媚子惑了心魄有什么不一样!”许蕊厉声咄咄。苏煜抬眸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芜言,果见她半敛下了眼帘。袖中紧握的拳头发颤,可他只能低着头,掩去眸中的暗沉,听话的回道:“儿臣明白了。”   这些日子,芜言一直躺在床榻之上养病。季芸还是死了,真得被乱棍打死了。嫣琳也在之后,上吊自杀随之而去了。最近锦瑟一直很小心的服侍着她,因为苏煜下了令。若是她再出一点差错,便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苏煜似乎有些不正常了。她坐在床榻之上,想起昨日听到的扫地宫女的窃窃私语。苏煜他竟要满门抄斩了季尚书一家。殿门轻启,那人一身黄袍站在她面前,微皱着眉看着她,“怎得还没睡?”深夜寒气重,他捧着热茶抿了一口,暖了暖身子。“在等朕?”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踱步至榻边。“臣妾有话想对陛下说。”芜言直视着他,语气温和,“听闻陛下要抄斩季尚书满门。”苏煜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坐在榻边半揽住她,“谁与你说得?”“是芜言自己听来的。”她轻轻倚在他胸口,“若是关乎政事,那是芜言多心了。可若是,”她抬首看着苏煜暗沉下来的漆黑瞳孔,“与季嫔一事有关,陛下可否告知芜言详情?”苏煜沉默地将她又搂紧了几分,低首将头埋在她颈间,嗓音深沉的可怕,“有些事既然做了就要付出代价。”“陛下的意思是……”芜言离开他的怀抱,转首愣愣的望着他。眼前的苏煜半垂着眸子,眼中是深掩的挣扎和痛苦。她突然莫名的明白了些什么。“那是季嫔一个人犯的错。陛下让季尚书一家两百多口人一同陪葬,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朕决定的事自有朕的理由。”苏煜的脸色灰败中夹杂着些许阴沉,浑身缠绕着的沉闷气息,让人禁不住的害怕心颤。芜言低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尽量温柔的轻语,“陛下做的事必是正确的,芜言信陛下。”她的眸光淡然如水,像是夏天清晨里温和的暖风,一点点抚平他沉重不堪的心。“芜言……”他亲了亲她的唇畔,眼角重拾以往的清雅浅笑。   夜凉如水,细雨吹打着窗棂。她窝在他怀里,知道他还未眠。“季尚书可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眸光微闪,苏煜沉默未语。   光滑如绸缎的地面之上,跪着囚服加身的季尚书,他的手脚皆被铁链缠绕。“陛下!”季尚书不停地重磕着头,额角渐渐渗出血丝来。“老臣明白芸儿犯了参天大罪!但是陛下!这是老臣管教无方,是老臣的错!”这个年迈的长者竟落下泪来,“还请陛下看在老臣为夜泱国操劳了大半辈子的份上,饶过老臣一家老小之命吧!”苏煜倚在皇座之内,闭着眼睛似是无动于衷。“陛下!”一些大臣纷纷出列上前劝言。“芸嫔虽有错,但祸不及抄斩季尚书满门啊!陛下!”“陛下!季尚书为夜泱国勤勤恳恳至今,陛下不该因芸嫔一人犯的错而累及季尚书满门!”“陛下!言嫔娘娘所怀之子实属皇脉。芸嫔此举,已祸及江山社稷!”不知谁突然上前冒出来这一句。这一下,整个朝堂之上便炸开了锅。“何谓祸及江山社稷。莫不成你这意思是说,只有言嫔娘娘之子才能做太子!”“王大人这话可乱说不得!”“陛下!臣以为言嫔娘娘盛宠过度!陛下该雨露均沾,福泽六宫!”这一句话,成了众大臣纷纷进言的导火线。“陛下!言嫔娘娘宠冠六宫,骄奢淫乐!此行已违纲理伦常!”唐季看着苏煜,微微皱了眉。“陛下!坊间已传言这是祸国妖狐现世啊!”“够了!”苏煜半睁开双眸,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地上跪着的众人,目光阴沉嗜血得可怕。? ☆、争执 ?  这一座辉煌大气的宫殿之内,只剩下季尚书的磕头声不停回响在耳畔。“昨日,言嫔问朕。”苏煜转首看了一眼立在一侧的何太傅,低沉着嗓音继续道:“季尚书可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朕说是。”跪在下首的季尚书动作一滞。“言嫔又问,季尚书可是造福过百姓?朕说是。”苏煜一手支额,复又闭上了眼。“言嫔听完,笑着宽慰朕。她说:臣妾失了孩子固然苦痛。但如何能抵得上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之福。”朝堂之上,霎时静的可怕。“魏洵。”苏煜的语气似乎已疲乏得精疲力竭。“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尚书院季清,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但其女季芸心思狠辣,迫害皇家血脉,罪无可恕。故降其为柳城太守,督工水坝,抗击洪灾,造福百姓,以此赎罪。钦此!”一卷黄帛的圣旨,决定的季尚书一家两百多口人的命运。“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季尚书老泪纵横的磕头接旨谢恩。“陛下圣明!”一众大臣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苏煜冷笑,目光寒洌。“你们该谢的是言嫔!你们真是朕的好臣子!个个饱读圣贤书!却比不上一个后宫女子看得明白!”苏煜一声嗤笑,甩袖怒而离去。空荡的殿内似乎还回响着苏煜刚才的那些话,有人羞愧,有人不屑,有人沉思。“太傅!”在这各人怀着各人心思的氛围里,季尚书突然跪倒在何太傅身前,“多谢太傅。”何太傅忙扶起他,“尚书大人莫要谢老朽。”他伸手替季尚书抚平衣襟的褶皱,“这一切都是小女自己的决定。老朽也是刚才听了陛下的话才得知。”季尚书惭愧的低首,“是季某一家愧对言嫔娘娘。”   从昨夜开始,窗外的细雨便没停过。她半倚在软榻之上,手执着一卷医书,却是怎么也看不进去。眼前的光影一晃,她突然悬在半空,吓得连忙转首,却是苏煜占了她的软榻,又将她拥进了怀里。今日,苏煜的脸色有些可怕。虽然外表平静没有任何的不悦,可整个人都充满着阴沉盛怒的气息。她看着他这般模样,就明白了他还是听了她的话没有意气用事,放了季尚书一家。“你这个人,”她两手抓住他的耳朵,轻轻摇晃他的脑袋,“吓了我一跳。还把我的医书弄到了地上。”她不满的怒瞪着他。苏煜愣愣的看着她,显然被她的行为惊到了。芜言脑袋一懵,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一下子尴尬的松开了手。如今,她到底是怎么了,竟会做起这种小女人撒娇的动作。“呵呵……”苏煜笑着将脸贴近,眸光闪闪如星辰璀璨,“芜言,你喜欢朕。”她半垂下眼帘,很想一巴掌将凑到近前的脸扇飞。   “陛下。”魏洵突然小跑着出现在帘外。“什么事?”很明显。苏煜对于魏洵打断如今这重要的时刻,表现得极为不悦。“陛下……”魏洵吞吞吐吐,半晌未说出一个字来。苏煜皱了眉,将芜言小心地放回软榻之上,“等朕。”他亲了亲她的脸颊,起身向外走去。纱帘如微波浮荡。一片朦胧里,她仿似看见他渐渐僵直的脊背。“朕有事要处理。你好好休息。”芜言双手怀抱着他刚捡起的书,沉默的望着他侧脸之上一闪即逝的暗沉。屋檐之下有轻风微漾,似在呜咽。她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一丝不安。   初十的那晚,邻国的山戎族前来进贡,留了一个公主名唤夷格。此后,苏煜一直留宿在彩霞殿,夷格的宫殿。秦羽初时还会来她这清柯殿来笑言一番,后来发觉即使她怎么说,芜言根本没有任何的不适。她才悻悻的不再来了。手边的瓷盏有些微烫,芜言想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后宫之中盛传的,比秦羽要嚣张泼辣千万倍的夷格吧。   “陛下。”秦羽眼波荡漾,满是风情的看着苏煜。一声娇唤便倚进他怀里。她本想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却没想到苏煜真得来了。红艳的绸缎从肤如凝脂的手臂上滑落,她将酒杯递至苏煜嘴畔,“陛下。”苏煜半搂着她,眸色暗沉,半晌未动。“陛下……”秦羽的眸中闪过一丝惶恐。“喝酒?”苏煜突然浅笑的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秦羽眸光微闪,一下子开心的站了起来。“羽儿为陛下舞一段如何?”苏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陪朕一起喝。”他的嘴角之上挂着蛊惑人心的浅笑。秦羽抵抗不得,只能愣愣地应了。   酒壶落地,秦羽倒在苏煜怀里,迷蒙着双眸,双手不停地扒着苏煜的外衣。“陛下……羽儿热……”苏煜半眯着眼角,眸色浓黑似无底的漩涡。他拂袖甩开身上的秦羽,呼吸急促地站起身来。“陛下。”不知何时,帘内走出一人,是他的暗卫。“交给你了。”苏煜低首,转身离去。   “锦瑟。”她放下手中的医书,低首轻唤了一声。微风浮动,脚步声渐近。她伸手,“沐……”手中炽热的大掌让她微愣。她刚想转首,却被那人压在了软榻之上。“想朕吗?”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她半垂下眸子,微微不适的皱了眉。“朕可想念你得紧。”他边说着这话,边轻咬着她的耳垂。身上有大掌游移,她皱着眉使了力的推开苏煜。苏煜半撑起身子低首看着她,音调喑哑暗沉,“怎么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漠开口,“陛下该去夷嫔那。”“朕今晚就要呆在你这。”他低首在她颈间轻蹭,带着撒娇的意味,“她哪有你让朕宽心。”芜言微侧了头,暗沉下了眸光。果然所谓的君王终究只会是这般模样。袖中的指甲陷入了肉里,她整个身子都紧绷着。那人桎梏着她,一点一点亲吻着她的脸颊。她清楚知道她该妥协的,可从心底由生的恶心感,让她止不住的推搡着苏煜的胸膛。她的身体遵从本能的反应抗拒着。苏煜的眸光一瞬冷了下来,抓住她的两只手腕,狠狠的噬咬着她的唇。这个男人总是这般强迫她,她当初怎么会天真到傻到认为这人其实对自己好呢。耳畔撕帛声凄厉,她睁着眼恐惧的看着面前这张脸。这种天生的力气差距,她又能如何反抗?她闭上眸,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就当她早已死了,那人强得不过是一具尸体。可她又为什么要流泪呢?她原本不该是这般模样的啊。苏煜缓缓睁开眼,嘴中的苦涩是她落下的清泪。抓着衣襟的手紧握成拳,他的眼底有一闪而逝的痛苦之色。   “娘娘!”锦瑟慌慌张张的拿过一件外衣给衣不蔽体的芜言披上。“娘娘,这是怎么了?”她在殿外守着,原以为今日陛下来了,娘娘会开心。结果没想到不过一会,陛下便满面怒容的走了出来。芜言半眯着眼,轻笑出声。锦瑟一看,吓坏了。急着想把芜言从地上拉起来,“娘娘……”“不必了。”她甩开锦瑟的手,自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出去。”眼前似乎还停留着刚才的画面,苏煜将她一把摔下榻,冷笑的踱步至她身边,半蹲下身子,语气中满是讥讽,“你不过就是仗着朕喜欢你。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床榻冰凉,她倒在上面,慢慢蜷缩成一团。被褥明明已经包裹住了全身,可为什么还是这般寒冷彻骨。这一切的好与坏都是苏煜给她的,他竟还觉得他的喜欢她就必须理所当然的要。可这个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吗?   自那晚以后,苏煜再未出现。秦妃有了身孕,大概一个多月了,在她还在因失了孩子休养的时候便有了。而苏煜也自打这事开始,便一直宿在秦妃那。她想,苏煜是真得很想要一个孩子。“娘娘……”唯尔愁云惨淡的将筷子递给芜言。芜言轻笑,接过筷子,小口小口扒着饭。   七月的正午有些闷热,锦瑟在一旁打着蒲扇,瞪了一眼唯尔,低身轻语,“今日的菜可合娘娘胃口?”她点首,“不错。”“那娘娘要多吃些。”锦瑟开心的笑道。她缓缓垂下了眼眸,难道这些日子她吃得很少吗?   “娘娘。”锦瑟将案上的医书收拾整理好,皱着眉快步走向靠在窗旁的芜言。“夜里风凉,娘娘又这般不顾身子。”锦瑟边关窗边不由得抱怨了几句。“等等。”她止了锦瑟的动作。远处廊下有模糊的一片白,她站起身,刚想看的真切些。却突然发觉视线所及之处蔓延开一片的白色。“娘娘,你怎么了?”锦瑟察觉到不对,焦灼的唤着她。她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眸子。眼前重归为一片夜色缭乱。她微勾嘴角,苦笑回道:“无碍。”   “陛下。”虫鸣声声,枝影斑驳,月华如水。窗影之上的人影归入无边的夜色。苏煜半遮下眼帘,转身对着魏洵吩咐道:“去倾碧殿。”“诺。”魏洵深深的看了一眼灯笼所亮之处的清柯殿三个大字,微叹一声。转身疾步跟上苏煜。   她在清柯殿内呆了三个多月。母亲又病倒在床榻之上了。自那一次失了孩子之后的相见,她的母亲再也没能来看她。这一切,她终究还是得靠苏煜。“今日去御花园逛逛。”芜言转首吩咐道。“诺。”锦瑟开心的与唯尔对视了一眼。“喂!怎么了!”走在碎石路上高兴得几乎要雀跃起来的唯尔,用胳膊肘碰了碰小方子,疑惑的问道。“我怕遇到秦妃娘娘。”小方子不由得皱了眉。“才不要遇见……”唯尔还未说完一句话,前面的锦瑟便已行礼,“参见秦妃娘娘。”唯尔垂首,不悦地也跟着行了礼。? ☆、断痕 ?  “这不是许久未见的言嫔妹妹吗?”秦羽挺着根本不明显的肚子,一手由着身侧的华冉搀着。“今日见着妹妹可真是开心。正巧有一件事还得妹妹帮帮忙。”秦羽轻笑的伸手一指,对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假山,很是无奈道:“那风筝是姨母赐我的。刚才一阵风便断了,结果落在了那。还请妹妹帮我拿下来。”那是一个黄莺模样的风筝,画得唯妙唯俏,很是可爱。它被卡在了缝隙之中,离着地面有些高度。“秦妃娘娘,还是奴婢帮您去取吧。”锦瑟低首向前,不卑不亢道。“这是太后赐我的东西。你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资格碰它!”锦瑟低首紧抿着薄唇。秦羽眸含笑意,看着芜言,“有劳妹妹了。毕竟,”她垂下眼睑,手抚着肚子,满面幸福。“我有了身子。陛下不许我随意乱来。”芜言低眸,转身向着假山而去。“娘娘……”唯尔被小方子拉住,转首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要给娘娘再添麻烦。”小方子瞥了一眼秦羽,小声警告她。唯尔愤愤的撇了撇嘴,聋拉着脑袋闷闷不乐的站回了原地。   那一只黄莺似是要随风而去,不断的在这细小的空间里挣扎着。她一手提起裙角,踮起脚尖伸手够了够,还是差点。芜言低眸,寻了一块小石块。“娘娘,锦瑟来帮您。”锦瑟看着焦急,连忙向着芜言走过去。秦羽垂眸睇了一眼。华冉也忙着跟了过去,“言嫔娘娘,华冉也来帮您。”清晨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青草味,温和怡人。她一手搀着锦瑟,站在小石块之上,向上跳了一下。手中彩纸柔滑,她微勾嘴角浅笑的转身。脚还未踏回地面,只觉身后一股力,底下石块不稳。她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   有点疼。她想。“哎呀!言嫔妹妹!”“娘娘!”锦瑟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想要去扶她。“怎么了?”那人的嗓音低哑深沉,像是一块石子落在了她平静的心湖之上,荡起一圈圈涟漪。“妹妹好心替羽儿去捡风筝。都怪羽儿,害得妹妹摔倒了。”秦羽说着想要抬步走向她,却被一旁的苏煜拉住。芜言自己爬了起来,垂着眸坐在地上。“与你无关。是她自己喜欢多事。”苏煜淡漠的开口,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朕今日去你那批改奏折。”她听着这般的语气,眼前莫名的出现了苏煜微勾着嘴角,眸含狡黠的说话模样。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渐行渐远。她半垂着眼帘,掌上满是血丝,好像是破了皮。她想,她怎么会这般的不小心呢。   “娘娘!陛下他实在……”“唯尔!”锦瑟不禁颦眉呵斥。“锦瑟,”她看着低首替她细心擦拭伤口的人,“不用这么麻烦。”“不把小石子弄干净,到时候留了疤怎么办。”四周霎时安静了下来,锦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娘娘……”她担忧的抬首望着芜言。“无碍。”芜言微笑着收回了手,“拿药过来吧,不用这般麻烦。”万般无奈之下,锦瑟只得妥协。   第二日的一场雨洗净了万般浮尘。午后小憩之后,她唤了几声锦瑟都未回。芜言不由地颦眉,从软榻上起了身。外殿的圆桌之上放着飘着袅袅热气的清茶,她拿在手里边抿了一口,边向着殿门走去。“这事万不得告诉娘娘。”锦瑟压低着嗓音严厉的吩咐。“可这么大的事娘娘迟早会知道啊。”唯尔的嗓音之中带着急切的哽咽。“陛下有说什么吗?”“陛下!陛下现在如何会来管娘娘!”唯尔忍不住高声委屈道。“小声点。”殿门被她一下推开,“娘娘……”锦瑟和唯尔连忙低首行礼。“你们说的是什么事?”她直直的看着她们,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娘娘……”锦瑟抬首想说些什么。不料,唯尔一下子哭着嗓音扑跪在芜言身前,“娘娘!巡远将军战死沙场了!”   巡远将军,他是谁?她低首看着眼前哭成一片的人,脑子里迷迷糊糊,像是断了片。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溅湿了她的裙角。她终于想起来了。原来巡远将军是她的哥哥。“娘娘!”锦瑟害怕的看着芜言,只见她突然像是没了神般跑出了清柯殿。“娘娘!”锦瑟忧心忡忡地急忙跟上。   “我要见陛下。”她站在勤华殿外,对着拦着她的侍卫喝道。那名侍卫曾几次见芜言来过,一时不知该不该放她进去。“娘娘还是回去罢。”魏洵躬着身走了出来,“陛下不想见娘娘。”“我只是想回家一趟。”她直直望着魏洵,眸中满是希翼。“娘娘还是不要为难咋家了。陛下说了不愿见娘娘。”魏洵颇为犯难的回道。许久,久到魏洵以为芜言就要这样子站在这里,一直等到苏煜出来为止。可事实上他却料想错了。芜言抬首看着这金碧辉煌的高殿,突然轻笑了一声,半垂下眼帘,淡淡回道:“我知道了。”说完她便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如鹅毛般的细雨又开始密密麻麻地下了起来,她走在这一条无知无尽的回廊里,满脑子都在想着该如何出宫。没了苏煜,她好像突然之间什么都不会了。原来的她不该是这样的。眸底渐渐浮起淡淡的微光。既然苏煜不愿见她,她如何求都是没有用的。可她一定要出宫,最坏的打算,不过是赔了这条命。   锦瑟捂着嘴不可置信的看着不远处哭闹的一片。芜言俯首,愣愣的看着自己空荡的袖摆。“啊!娘娘!”筱袂失色的惊叫出声。汉白玉的阶梯层层叠叠,仿似永无止境。容嫔就这般静静的躺在地面上,刺目的血红从她身上缓缓蔓延开来。“来人啊!”筱袂痛哭的喊叫着。不一会,这偏僻的一隅,围上来了不少人。“秦妃娘娘,是她!她把娘娘推下去!”筱袂哭着爬到秦羽跟前。“不是的。娘娘不会这么做的!”锦瑟跪倒在她身旁,不停的磕着头。她失神的看着那一片血色。方才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出宫。似乎有人拉住她的袖角,轻声唤她。她是怎么回应的?好像是一甩袖,又顾自己走了。这么说来,她看着容嫔滚落而过的高阶,真的是她推的。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苏煜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再陌生不过的路人。而其中参杂的些许怒火,是因为她害了容嫔。容嫔已经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比她的还早些。若是这一次容嫔的孩子出了事,她想她可能真的要死了。那时,这处廊下总共不过三人,筱袂、容嫔和她。即使是在远处打扫院落的人,看到的也是她一拂袖,容嫔便摔了下去的模样。那么多人证,再加上她自己,所谓的凶手似乎已经确定无疑了。   她被关进了冷宫。灰暗腐朽的房屋,即便被清理得不染一丝尘埃,也抹不去它历经多年的破败与沧桑。掌管这个冷宫的只有一个老嬷嬷,干瘪的身形,凸出的眼球,尖瘦的脸颊。她似乎在这里呆了许久了。初见到芜言时,嘴角几乎咧到了耳垂,“十多年了,总算有人来了。”锦瑟、唯尔、小方子三人送她到冷宫门口,便再也无法入内了。唯尔哭哭啼啼地拉着她不肯走。“娘娘!你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锦瑟仍是不敢置信的想要叫醒芜言去向苏煜解释。可是解释有用吗?“你们走罢。”芜言安抚的笑了笑,“走罢。无碍的。”   “陛下的惩戒似乎轻了些。”许蕊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看向苏煜。“母后。”苏煜微微皱了眉,“如今正值战乱。容嫔之死不可泄出宫闱,绥棱是主将,恐会扰乱军心。”绥棱乃容嫔的哥哥,极是护妹。“况且,”苏煜抬首满目忧愁,“旻汶战死。何太傅若一时失了儿女,朝堂之上恐会起祸乱。”许蕊深叹一声,忍不住指责道:“当初哀家便不许你招回太傅。你看现在果成这般境况!”如今的何太傅带着多个学生,朝堂之上已成一派。“儿臣知错了。”苏煜垂首,看模样也是悔不当初。“罢了。就先瞒着一段时间。”许蕊皱眉摆手。“儿臣先行告退了。”苏煜规矩行礼离去。   晌午之后,秦羽来了这祥瑞宫。“姨母。”秦羽坐到许蕊身旁,皱着眉满是忧虑道:“容嫔没死,怎么办?”许蕊垂眸在白玉的棋盘上放下一颗黑子,“你认为姨母会让她活着。”“姨母的意思是……”秦羽一愣,转瞬便想明白了。连忙坐到许蕊对面,“可那小贱人却还没死。”“她还不能死。你也别去冷宫招惹她。”因为等到旻汶的骨灰带回来之时,芜言还得出面一趟。许蕊抬首颇为严厉的望着她。秦羽撇撇嘴,很是不乐意。“你这肚子该有三个多月了。”许蕊瞥了她肚子一眼,“好好呆在宫里养着。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殿。”秦羽闻言不由地捂住肚子。“姨母……”“放心。你好好听话,这皇后之位就是你的了。”   “蔺嬷嬷。”芜言将包袱之中的大半首饰全给了眼前的人。“啧啧。”蔺嬷嬷开心的打量着手中的东西,“听说你是害了容嫔才进来的。”芜言沉默地半垂下眼帘,所幸容嫔没什么大碍,孩子也没出什么事。“你既来了这冷宫,也别挖空心思想着出去了。”蔺嬷嬷将首饰揣进袖子里,“不怕实话跟你说,嬷嬷我在这里呆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哪个能活着出去的。”芜言点首轻笑,“我明白了。”   夏日的夜晚总是那般难眠,冷宫之中的灯火处处透着惨白凄楚之感。阴森森的冷风穿堂而过,她总会下意识的唤锦瑟。只是她忘了这再也不是什么清柯殿了。每日三餐,都由蔺嬷嬷送来。她仿似又回到了当初水岭居的生活。只不过身旁没有当初了那三个尽心服侍她的人。“你真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进了这冷宫还如此看得开的人。”蔺嬷嬷很是惊诧的看着她,满脸的难以置信。芜言将手中拔起的杂草扔至一边,“或许,”她看着脚下龟裂的土地,“我真要成了这第一人。”   “陛下最近总留在彩霞殿,”秦羽倚在苏煜怀里,颇为伤心道:“羽儿还以为陛下忘了臣妾这倾碧殿呢。”苏煜半搂着她,眸光微闪,浅笑宠溺道:“朕怎么会忘了羽儿?”他的手抚上秦羽的肚子,“毕竟这里还有一个等着朕。”秦羽浑身一颤,半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的涌出的害怕。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肚子,两手搂住苏煜的脖颈,娇羞妩媚的轻嗔:“陛下……”   她这主子一没了,清柯殿一闭。锦瑟、小方子、唯尔便被编排到了各处。不过,他们都会趁闲暇时在冷宫之外隔着大门跟她说话。看守的侍卫自是要赶人,因此初时几日知道了她过得还好安了心之后,芜言劝说了几番,便就不再来了。“你这奴仆倒是忠心。”蔺嬷嬷坐在地上,看着芜言低首拔着杂草,突然便来了这么一句。芜言伸手用衣襟擦了擦汗,微微笑道:“他们不是我的奴仆。”蔺嬷嬷闻言转首,只见芜言眸光闪亮,像极了她曾经见过的璀璨珍宝。“他们是我的朋友。”她如是说,又低下头开始拔杂草。回忆像是洪水冲破了闸门般,汹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好似很久以前就有人这般对她说,她是她的朋友。只不过最后那人死了,她还活着。? ☆、风起 ?  “狄珃。”苏煜看着眼前的人。十七岁的年龄,灰色单调的锦袍之下是骨瘦如柴的身躯,泛黄的长发杂乱的散在脑后,像极了倒在街头走投无路行乞的流浪汉。只是那一双眼睛出奇的浓重如墨,仿似能看透人心,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还有三日。”苏煜抬眸浅笑,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若完不成约定。就要用狄家满门来换。”那人也不惧,微勾起了唇角,笑得有些妖冶萎靡,“后日陛下便可大刀阔斧了。”苏煜眯了眼角,伸手将手中的信纸放至烛火之上,“朕实在不想等太久。”   “太后。”琴澜匆匆从殿外进来,在许蕊耳畔小声轻语了几番。“你们都下去罢。”“诺。”殿门轻闭,祥瑞殿之中徒留了许蕊与琴澜二人。琴澜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低身呈上。许蕊拆开信条,一行行读下,眸中的怒意愈盛。“太后……”琴澜看着许蕊这般面色,便深知必有大事发生。“去将秦丫头给我叫过来。”许蕊烧了手中的信纸,转首吩咐道。“诺。”   “姨母。”秦羽端正的坐在一侧,“羽儿快装不下去了。”许蕊抚着她的手,温柔的软语道:“你无需再装了。”“真的!”秦羽开心的一笑,可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我不装,这、这……”许蕊递了琴澜一眼,琴澜会心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把这个给陛下服用。你就不必再装了。”秦羽看着青花瓷的小瓶,“给陛下服用,便不必装了。”她一愣,呆呆的看着许蕊,“姨母……”许蕊直视着秦羽,语气中带着长辈独有的气势,“你不要忘了你是许家一族的人。陛下朝秦暮楚。你怀有身孕,他不怜惜你。还天天去那彩霞殿,去见那蛮夷之女。”秦羽的面色有些暗淡,“更何况你假孕。只过了几个月,现在确实是看不出来。可再过几个月呢,你如何能瞒得住。到时恐怕姨母都保不住你。”“可是姨母,您当初明明说……”秦羽急得一把抓住许蕊的手。“当初是姨母想得不够周到。”许蕊深叹了一声,“如今,羽儿。”她轻抚秦羽的面颊,“除了这条路,我们别无选择了。”   如今这后宫之中只有秦羽怀有身孕。等到苏煜没了,她便暂且垂帘听政。生产之时再从许氏一族里抱来孩子,这夜泱国的江山就可不费一兵一卒改朝换代了。   “太后……”琴澜皱着眉看着许蕊欲言又止。“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许蕊幽幽望着远处摇曳的烛火,“羽儿这丫头最是听哀家的话,大可放心。”她微眯了眼角。好得很,苏煜。竟罢了我们许家大半的官,让那狄家夺了商贾首位。看来,你这帝位,是该收回来了。   “娘娘!娘娘!”门外有人高声喊着,芜言微微凝了眉细听,似是唯尔。“做什么!快走!”侍卫高喝声不断。“娘娘!娘娘!”芜言快步至大门旁,着急的喊道:“唯尔快回去!”“娘娘!娘娘!”唯尔的嗓音满是呜咽难过,“何夫人薨了!”她的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突然炸了,耳边嗡嗡作响,听不真切。“唯尔,你说什么。”她又喊了一声,也不知道想确定些什么。“娘娘!夫人薨了!”唯尔喊得有些声嘶力竭。芜言愣愣的站着,好似失了魂。一旁的蔺嬷嬷看着有些不忍,刚想上前劝说几句。芜言却突然死命的敲起大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的嘶喊声有些沙哑,“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干什么!”守门侍卫很是愤怒,拿着□□将唯尔赶走。“娘娘,唯尔会让你出去的。唯尔现在就去找陛下。”唯尔哭着轻语了几声,转身跑远了。“住手。”蔺嬷嬷一把拉住她,“如果你想死,你就继续敲。”蔺嬷嬷狠厉的看着她,“这里是冷宫!不是你华美的宫殿!可以让你肆意妄为!”泪还未滑落脸颊,她看着芜言甩开她的手,轻笑了一声,晃晃悠悠地向着屋内走去。这个人是她在这宫中四十多年来所见过的,最无法猜透最不能理解的存在。   细雨稀稀落落打在屋檐的青瓦之上。远处薄烟缥缈似真似幻,是寂寥,是孤寞。“唯尔!”小方子怒睁着眼用整个身体扑了上去,掩住了怀里的娇小玲珑。木棒一下下重重的打在身上,他像是没了知觉般护着呼吸渐渐微弱的人儿。“小方子……”那人轻轻拉着他的衣袖,一如过往每一次撒娇的模样。“让陛下……陛下……见……娘娘……”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娇红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好。”他捏紧她的手,像是郑重的许下了一个誓言。“我一定要陛下见到娘娘!”怀里的人开心的笑了,缓缓的如释重负般磕上了眼帘。   “好一对情真意切的野鸳鸯。”秦羽漫不经心的赏着新做的红指丹蔻,闲闲散散的瞥了地上的人一眼,嘴角勾起讥讽的浅笑。“本宫就好好成全你们。”她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加重了语气,“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给我狠狠的打!”   繁花锦簇之后,静静站着身躯颤抖的锦瑟。不远处传来小方子一声一声的叫喊,“陛下!陛下!”“呵,陛下?”她仿佛能真切实意的感受到那一丝冷笑,“扰了陛下休息,还想见陛下。”宫门深深,整个倾碧殿还是一如既往的金碧辉煌。“果然是愚蠢到可以。”殿门一声重响,只剩下木棒打在肉体上的闷声,渐渐的她再也听不到小方子的声音。颤抖的双手缓缓捂住泪湿的脸,她的腿脚发软,终究是一下跪倒在地呜咽出声。   “娘娘,”华冉笑着递上了一杯茶,“真是傻瓜,竟会以为陛下在倾碧殿。”“正好让本宫除了这几个贱婢,”秦羽拂了拂茶面,眼角带着冷冽残忍的笑意,“马上就会轮到那个贱人了。”   她以为她的母亲死了,她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就已经足够伤心了。可是,上天却并没有打算放过她。昨日的门外,锦瑟大哭的告诉她,唯尔和小方子都死了。是她害了他们。他们为她去求苏煜,却被活活打死了。是她的错,她的错。膝上已是湿漉一片,她紧紧的蜷缩在床榻一角。白纱缭乱,寒风轻拂,是冷宫的怨灵在轻泣呜咽。她其实怕极了黑,更害怕孤独一人面对的漆黑。因为每当这时,她的心底总会不由自主的涌出对竹林那晚的恐惧,那种深入骨髓的害怕。   “父亲。”漫天星空璀璨,廊下烛影缠绕,柳依水苦笑的抬首,“女儿决定了。”风拂叶落,“女儿愿进宫司女官一职。”柳相面色凄凄,仿似下了极大的决定般,“我们现在就离开金陵。爹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进宫做女官。”“不。”柳依水微微笑了起来,手抚上发间的玉簪。淡粉蔷薇的簪花之上月华流转,仿佛还能触到那人指尖的温暖,“是女儿心甘情愿的。”   “将军。”婢女小心地行礼。“夫人睡了?”萧云站在廊下,看着天上得那一轮残月,目光满是寂寥。“是。”婢女低首又道:“大夫今日来看过了,夫人的脉象平和。”萧云颔首,眸光微闪,转身离了阁楼,踱步走向书房。   “陛下。”秦羽妩媚一笑,伸手将刚泡的一盏茶递至苏煜面前。苏煜浅笑着接过,伸手将她揽至怀里。“几日没见朕,有没有想朕?”颊边喷洒的湿热呼吸让她不由的红了半边脸,“讨厌。”苏煜仿似被逗乐了般,笑得极为欢畅。“陛下又在取笑羽儿。”秦羽愤愤的看着苏煜,娇嗔了一句。苏煜低首吹了吹手中的热茶,宠溺的回道:“朕怎么敢取笑你呢。”“切。羽儿才不信陛下。”秦羽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嘟着嘴抱怨道。“你不信朕,还想信谁?”苏煜笑吟吟的拂了拂茶盖,低头欲饮。“陛下……”手上的动作被制止,半垂的眸子里微闪着暗光。“臣妾当然只能信陛下了。”秦羽笑意盈盈的松了手,像是刚才的一瞬不过是一场幻梦的错觉。“哦?”苏煜嘴角噙着满意的浅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秦羽动作微滞,不明所以的看着苏煜,“陛下这是怎么了?”苏煜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淡漠。“朕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声轻响,黑了半边的银针掉落在桌上,在彩色缤纷的桌布之上,格外得刺目。“魏洵。”苏煜一把将她甩到了地上,站起了身。“陛下!臣妾不知,臣妾……”秦羽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爬起抓住苏煜的袖子。魏洵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王院使。“给她查脉。”秦羽一愣,吓得连忙松开了手不停地后退,“不要!我不要!”“娘娘……”“不要!我不要!”秦羽突然声嘶力竭起来。“所以,你果然是在骗朕!”苏煜冷笑,甩袖出了殿。“看好娘娘!不准让她出倾碧殿半步。今日的事若是传出去,所有人都格杀勿论。”苏煜说着这话时,目光中满是彻骨的寒意。让跪着的一众人都不禁颤颤的磕头。   “太后!”琴澜基急色匆匆地跑入了殿,俯身在她耳畔轻语。“怎么会这样。”“太后,现在该怎么办?”“不知道是何缘由吗?”“不知。整个倾碧殿都被封了消息。恐怕……”许蕊冷笑,桌角处的手背青筋暴露,“哀家倒小看了他。”? ☆、雨落 ?  冷冷寂寂的黑夜里,有脚步声从不远处突兀的传来,“谁?!”她警惕的唤了一声。“是我。”蔺嬷嬷拎着食盒走至桌旁,边摆着菜盘边劝道:“这世间有什么坎过不去呢?只要还活着,便是希望。”芜言轻笑,“谢谢嬷嬷。我已无碍了。这大半夜的您还是回去睡罢。”“什么大半夜的。”蔺嬷嬷咕囔道:“这都太阳晒屁股了。”芜言一愣,慢慢伸手放至眼前,却是迷茫得一片黑。蔺嬷嬷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走至芜言身前,拿手晃了晃,“你的……眼睛……”芜言微勾嘴角,苦笑地收了手。“嬷嬷,不要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好吗?”蔺嬷嬷愣愣的望着她,这个人身上满是绝望的气息。那是她在这个冷宫中所见得最多的,对死的希翼。她原以为芜言是不一样的,到头来还是没逃过这一劫。“好。”她点首应允。既然这个人已经决定死去,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拯救她。一如这四十几年来所见过的每一个人,无论她怎么做,到头来都会是冰冷的一具尸体。   许蕊坐在上首,看着一身黄袍的苏煜,冷笑道:“陛下这是做什么!”苏煜眸含浅笑,恭敬的回道:“昨晚皇宫之中来了刺客。儿臣担心母后的安危,特派了侍卫来保护母后。如今母后可以安心呆在这祥瑞殿了。”“保护。”许蕊一声嗤笑,嗓音带着难掩的怒意,“你便是这么保护哀家的!这跟囚禁哀家有什么区别!”“母后真是爱说笑。”苏煜垂眸抚了抚袖,“这般才能保证母后的安全。母后怎能如此误解儿臣呢。”他说完转首淡淡吩咐道:“好好看着太后。若是跑出了一只苍蝇,就唯你是问!”“诺!”侍卫长跪在地上高声应道。“你!你……”许蕊伸手指着苏煜远去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太后!太后……”琴澜连忙扶住站不住的许蕊,担忧的唤道。   “国公。”唐季躬身,语气中满是忧虑。“如今,许家大半的官被陛下罢了。太后和秦妃娘娘也失去了联络。”他说着不由上前了一步,对着眼前立着的年迈的老者急切道:“若是陛下早就察觉了。这样下去,恐生变数。”老者微侧身,堂上立着的众人里。有一人悠闲的坐在一侧,半垂着眸品着茶。他身上的那件白袍一如过往般透着生人勿近的清冷孤寒。“宜庆王认为呢?”   史书记载。永和五年,八月十五日。许国公一族叛乱,率领大军直抵皇城,攻破禁军,直入金銮殿之上。“三哥,许久未见。”苏煜坐在金光缠绕的龙座之上,嘴角噙着寡薄的笑意,静静的望着眼前一身白儒的人。苏莫手中染血的剑一如他的人般冰冷得彻骨。他的身后立着许家的长子将军,还有萧云。“苏煜!乖乖把玉玺交出来!你的帝王梦该到头了!”长子挥剑欲上前斩杀了苏煜。却被另一把长剑拦住,“我会送他去。”苏莫淡淡的直视着苏煜,“去见络儿。”一步步拾阶而上,他手中的长剑发出一声清鸣。“络儿死了。你不该独活。”苏莫将手中的剑指向他,深刻的怨愤从眸底氤氲而生。   “将军!将军!不好了!”一个士兵冲了进来,“皇宫外突然冒出一批大军,已经攻陷了南门!”“怎么会!”除了许家和萧云留的军队。几乎所有的大将都带兵守在边关抗蛮夷。即使有守着皇宫的禁军,人数也不够。如何会突然冒出一支军队。“你……”他刚开口,只觉胸口一凉。“将军!”小兵惊叫一瞬,脖颈一痛,大睁着眼不敢置信地倒落在地。萧云极快地从袖中拿出烟火,对着天空一放。一时之间,形势大变。许家的军队转瞬便成了瓮中之鳖,腹背受敌。“你背叛了我。”苏莫站在了高台之上,冷冷的望着萧云,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露。萧云垂眸,未置一词。   早已立至一侧的苏煜,似笑非笑的道:“从何而来的背叛。”他眯着眼角,一字一句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从始至终他所设的局,一步一步精密稳固,“他从来就只忠于朕。”“是吗?”苏莫低首用雪白的衣袖仔细擦拭着染血的剑刃,“那又如何?今日只会是你的死期!”他一挥袖,执剑而上。两剑相撞,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萧云挡在苏煜面前,垂着眸嗓音艰涩道:“我不会让你伤害陛下。”苏莫失笑地往后退了一步,“也就是说我只能先杀了你。”萧云缄默不语。“你以为!”眼前的剑尖离他不过一寸之远,“我不会杀你吗!”   “苏莫。”苏煜从袖中拿出一卷白帛,“这是薛络临终前留给你的。”苏煜的眸中闪过一丝暗淡。“她料想你必会为她而叛变,因此她刻意留了这个。”手中的一卷白帛之上有星星点点黯淡的血迹,是络儿的字。她说人只有在临死的时候,才能将这一生清透刻骨的看明白。酒楼的初识,教训混混躲在他身后的安心,相伴一路上的快乐,还有战场相见的苦涩。她都记得。她说为了身后的千千万万的薛家军,她必须选苏煜。是她负了他。她只想让他安安好好的活着。如果有下辈子,她说,无论如何,她都决定死赖着他,永不相弃。“她求朕,无论如何都要保你一命。”苏煜垂首,似是联想到了那个苍白瘦弱的人,目光中满是遗憾。   “那你为什么!”苏莫抬首,仍执着手中的剑,“不好好待她!你答应过我会永远护着她!”苏煜微皱了眉,“朕待她是知己之情,是敬佩和折服。”“敬佩!折服!”苏莫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她陪了你六年,却比不得那个突然出现的沈汐!”苏煜的眸色暗沉了下来,“她不是突然出现。”苏莫目光泛寒,“你果然是爱上了她!早知道竹林之外我便该杀了她!”苏煜目光阴蛰,还未动手。苏莫就已被打倒在地,他手中的剑摔落在了身侧。“苏莫!我真替汐儿觉得不值!”萧云像是头被炸毛的狮子,整个人都充斥着暴怒的气息。苏莫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笑得有些疯狂,“不值?”他一抹嘴角的血,“我真后悔当初该让瑾茹先刺她一刀,再推她入悬崖。”苏煜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眸中满是震怒,“是你做的!你知不知道差一点她就死了!”“是!是我做的!那又如何!”苏煜冷冷的望着已经疯魔的苏莫,“你既然不喜欢络儿!你就不该娶她!”苏煜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带着嘲讽的笑意,“是你先抛弃了她!”他低身幽幽的看着他,“那晚竹林,若你敢冲进去!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说到底,”苏煜看着他越渐惨白的面容,“你爱自己胜过了她。是你自己先选择抛弃她。”   苏莫失神的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空洞无比,刚才的话语就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他空寂的心底。苏煜直起身,冷冷的望着他。衣袖翻飞,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芜言带笑的面容,嘴角微勾,他的眼神霎时柔和了许多。身后一阵闷哼声,他转首却见萧云一剑刺进了苏莫的胸膛。“你做什么!”萧云弯下身,状似没有听见般,“你知不知道汐儿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她爱慕你爱慕了多少年?”苏莫的身躯一颤,眸底涌现出漫天的惶恐,“你知道!你知道对不对!”萧云拔了剑,鲜血一下子溅染了他的盔甲。“你及笄之日送她红衣。我以为你要真心待她,却没想到因那薛络,你装无知收回。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个举动,她受了整个山庄的嗤笑。”萧云说着说着竟苦笑出声,“可笑她还自行为你辩解,坚信你所谓的无知。”他扔下了手中的剑,缓缓直起身,晃晃悠悠地向着殿门外走去,“如果可以,我宁愿当初救她的是我。可现在,我们都不配得到她,都不配……”苏莫垂着首,长发散乱成一片,遮了他半个脸颊。他就静静的一动不动的半躺在地上,由着衣衫上的血流个不停。   苏煜转身,他想见她,他突然很想见她。“好、好待、她。”身后传来那人干涩的嗓音。“陛下。”从殿外走进一身戎装的人。他抬首,赫然是何旻汶的模样,“叛兵已全部斩杀。”苏煜沉声扬手,“寻太医。”半垂下眼帘,“处理好后,关进地牢。”吩咐完这些,他便急急向着冷宫而去。他想,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莫过于他们都错过了她,而他虽是错过了她无数次,可最后终究还是得到了她。上天待他不薄。从此以后,他的余生都将有她的陪伴,永不孤单。   有轻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嬷嬷。”芜言坐在床畔,空洞的眼睛随意的看着某处,“是到了晚膳的时辰吗?”她拄着手中的棍子,摸索地站了起来,微微的笑道:“今日是什么菜?”没有人回答她。她微微颦眉,向前小心地走去,试探性的再唤了一声,“嬷嬷?”苏煜站在原地,看着她一点点向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走来,半晌竟再没力气挪动一步。身旁有粗重的呼吸声,她伸手抓到一片衣袖。“嬷嬷……”她的微笑还挂在嘴角,人却往后退了一大步。鼻间清冷的气息,她怎么可能忘记。   可她终究还是逃不过。苏煜伸手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头抵在她肩上,嗓音粗沉喑哑,“你的眼睛怎么了?”她静默的由他抱着,如果现在手中有一把匕首。她想她会毫不犹豫地刺下去。苏煜眸底蕴藏着嗜血的暴虐,却低首温柔的轻吻着她的眼睛,“没事了。没事了。”他说着又紧紧将她拥进怀里,“朕不会再让你离开朕了。不会了。不会了。”? ☆、夷格 ?  “陛下……”蔺嬷嬷第一次见到苏煜,害怕的忙低首行礼。“魏洵……”苏煜的眼角血红,整个人像是暗黑的风暴。即使声调淡漠,芜言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漫天的阴蛰。“不关她的事。”芜言静静的靠在他怀里,“你不能动她。”她的语调像是看透生死的半百老人,对尘世再无丝毫留恋。苏煜浑身一僵,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好。”他的嗓音嘶哑难受。额上随之落下一吻,滚烫炽烈。“朕带你回去。”   “恭送陛下、娘娘。”蔺嬷嬷颤颤地磕头行礼。“不是叫你有事就告诉我的吗?哎呀!你呀……”魏洵恨铁不成钢的怒道,随后急匆匆地跟着苏煜离去。蔺嬷嬷手脚发软地瘫坐在地。第一次,她呆在这冷宫四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陛下。而这个陛下竟是亲自来冷宫接芜言。不一样,她果然不是那般简单的人。   “如何!“苏煜冷冷的望着地上跪着的一众太医,“回禀陛下,娘娘这是郁结之症。”王院使颤颤的问道,“娘娘是否曾不住得流过泪?”苏煜一愣,转瞬怒道:“难不成你们要告诉朕言嫔是哭瞎的!”床榻之上锦被软柔,不似冷宫的冰凉。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却莫名的能想象出眼前是怎般的场景。“是。”她的语气很淡漠,缥缈虚幻的不似这凡间的该有的模样。茶盏、花瓶突然碎裂清响,她知道苏煜应是发怒了。“若你们治不好她,朕就诛你们九族!”“陛下!陛下饶命!”又是这般模样,她真得厌倦了。何况这病,她早便知会是什么结果。“苏煜,”她看着自认为有他的方向,“放手罢。”   她说,让他放手。“滚!”他暴躁的怒吼那一声,太医宫女都急急退了下去。“你让我放手。”殿门闭上的一刹,苏煜轻笑出声,“你凭什么让我放手。”手腕上的大掌箍得芜言微微皱了眉,“朕告诉你。朕不会放手。”他的鼻息离得极近,他的脸似乎就在她眼前。“你若好不了。朕就让整个太傅府陪葬。”他总是用这一句威胁她,“陛下难道忘记了。”芜言苦笑出声,“太傅府没人了。”在她母亲去世的那之后,父亲遣散了所有太傅府的人,连小九也被带回了母族。“如果是父亲的话,我想陛下不会动手。”手腕上的大掌箍得更紧了,“如果是旻汶呢?”她闻言微愣,“他没死。小九也回了太傅府。”他将她搂进怀里,“这样子,你就没法离朕而去了罢。”   苏煜寻回了锦瑟来照顾她,锦瑟初见到她时,就哭成了泪人。王院使给她配了药。“娘娘。”锦瑟啜泣着道:“您还是喝点吧。”“不必了。”芜言微勾嘴角,“我是医者,我知道这药究竟有没有用?”“娘娘……”锦瑟看着她这般坚决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朕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你都得喝。”这明明是早朝的时辰,苏煜却来了。“陛下……”锦瑟似还在床边,迟疑着不愿离去。“锦瑟,下去罢。”她不愿让苏煜再逮着身边的人发怒。“诺……”锦瑟终究只能有些不情愿地退下了。   勤华殿内香烟袅袅,瓷勺轻碰碗沿,淡淡的药草香充斥在鼻间。她不想喝,可苏煜在身旁,若她不喝,他指不定的会做出些什么来。睫毛轻颤,她听话地张开了嘴。一碗下肚,苏煜眉眼弯弯的搂过她,叙叙的跟她说着话。她闭上眼,本想假寐,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午膳之时,苏煜唤醒了她,又强喂了她一碗汤药。   金銮殿之上跪着许国公、许族一系列的大臣。另一侧高台之上,唐季拿着手中的名册高声念着。“好你个唐季!枉我们这般信任你!”许国公的二子怒吼着想要冲上高台,将那蓝服官袍加身的人撕成碎片。可惜身后一直有人按着他,让他动弹不得。“陛下。”唐季将手中的册子双手呈上,“这便是所有的贿赂名单。”苏煜点首,对着殿中跪着的人冷冷道:“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哈哈……”许国公突然大笑了起来,虽已半百,一双眼睛却是炯炯生辉,“成王败寇,自古之道!是老夫输了。”这个人替先帝打过江山,扶植过他这个傀儡皇帝。曾经的叱咤风云满身传奇,如今却真的是烟消云散了。   殿内只剩下秦羽一人。苏煜摆手,不多时又上来了二人。一个是琴澜,还有一个是筱袂。何旻汶诈死之后,带着一队军马潜伏在金陵深处。珃溟则在绥棱一次大仗受伤之后直接将他药晕,以伤重为由,一直关养在营帐中。等到他醒来,容嫔的消息已经走漏,他便不管不顾的快马加鞭赶了回来。所幸金陵已定,边关战事也消了。如果不是时间紧迫,边关形势稍好,珃溟确实一人能抵,苏煜也不会出此下策。   “陛下。”筱袂不停地磕着头,“是太后。太后用奴婢的家人威胁奴婢,让奴婢陷害言嫔娘娘。当时言嫔娘娘魂不守舍,轻甩了一下袖的时候,奴婢鬼迷心窍觉得机会来了,便趁人不备狠狠将娘娘推下阶梯。”她泪流不止的悔道:“当初娘娘和孩子其实已无碍。可太后让奴婢以绝后患。陛下,奴婢是被逼的啊!”所有大臣都缄默了。“你呢?”苏煜眯眼看向一身碧绿宫装的人。琴澜弯腰叩首,复抬起头直视着苏煜,“是又如何?言嫔娘娘的孩子,丽妃的孩子,还有芸嫔等等,都是。陛下难道以为在这后宫之中还会有什么单纯无害?若不是她们自己心有此念,如何能让人利用得了。说到底,还是她们自己给自己种下的果。”朝堂之上一片哗然,“你这妖女胡说八道些什么!”“陛下。定是此女蛊惑了太后,太后才会变成这般模样。”“陛下,此女乃是妖女!”苏煜未言,转目看向另魏洵。   魏洵领会,对着殿外高呼道:“宣王院使觐见!”“臣王敬叩见陛下。”王院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起来罢。”苏煜整个人看上去闲闲散散的,带着些微的疲倦,似是昨夜没有安睡好。“谢陛下。”王院使撩袍起身,看了一眼苏煜。领会受意后,从袖中拿出一个青花的小瓷瓶,“这是从秦妃娘娘殿中搜到的。服用此药之后,人会昏睡不醒。不吃不喝,十日即可死亡。”众人疑惑的望着他。“而正巧秦妃让朕喝的那盏茶里也有。”这一句话就如巨石沉入了大海,掀起了惊涛骇浪。苏煜平静拂手,“将秦妃带上来。”   秦羽仍披着那身最爱的彩色华衣,织锦刺绣的繁丝孔雀像极了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浴火凤凰。她跪在地上,早已没了当初的那份嚣张跋扈。“而且娘娘并没有身孕。”王院使极为坚定的又道了一句。“羽儿为什么假孕!陛下难道不知道吗!?”秦羽的泪终究落了下来,“羽儿以为陛下对羽儿是好的。直到有了芜言,羽儿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宠爱!可笑羽儿一直以为陛下心中最起码还是有羽儿的。”她的目光哀绝,语气中满是对自己的讽刺。“此等妖妇如何能留!”“此等歹毒的人该诛以极刑!”众人前后联想,方才觉出原来后宫之中还有这一谋。   “太后日日心念先帝。朕觉得是该成全母后了。”他抬眼环视着众人,“各位爱卿觉得呢?”朝堂之间的愤语霎时如石沉大海,消失无踪。“陛下圣明。”在这一片静默中,何太傅突然躬身。“陛下圣明。”萧云、唐季,一个接一个都跪倒在了地上,“陛下圣明!”群臣齐跪高呼。   芜言靠着床榻的软垫,由着锦瑟一勺一勺喂着药汤。就这样罢,她不想再和苏煜闹下去了。“干什么!我要进去!你们敢拦我不成!”殿门外吵嚷声不断。锦瑟皱着眉还未开口斥责,就听一声重响。她想,门该是开了。“你就是那言嫔。”耳边风声阵阵,嗓音爽朗清澈,听上去似乎不是她熟知的任何一个人。来的是夷格,一身山戎特色的红衣马靴,微挑的凤眼,粉嫩的双颊。眼波流转,万种风情。不同于万般尘世之中的烟火浮杂。她就像天山雪域之上的唯一一点红,空灵圣洁。“你做什么!”锦瑟急急护在芜言身前。“你是谁?”芜言淡淡的开口。“我是夷格。”芜言轻轻推开身前的锦瑟,“你来找我,有何事?”“你竟是个瞎子?!”女子的话直直灌入耳内。听上去却感觉不到丝毫恶意,更像是那种发现新事物会有的惊诧。“请娘娘说话放尊重点!”可锦瑟听着却是怒了。“没想到你的婢女还挺凶的。”她小声抱怨了一句。“好了。废话不多说!我夷格今天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苏煜是我的!”她的语气像是小孩子般,霸道的对着自己喜爱的事物宣布着主权。“你不准接近他!不准碰他!否则我夷格什么都做得出来!”眼前仿佛浮现出她说话时嚣张跋扈的样子。她不禁低首失笑。这般的女子,在这种吃人不眨眼的皇宫怕是难能可贵的存在了。“你笑什么!别以为苏煜现在陪着你,就是你的了!告诉你!我是不会把苏煜让给你的!”她浅笑着点首,“恩。我相信。”夷格被这句话弄得一愣。眼前的人明明看不见了,可那双眸子却还是如此的流光溢彩,使她整个人生动得像是空谷的仙灵。   “陛下。”刚刚下朝还没来得及换龙袍的苏煜一步踏进了勤华殿,冷冷的望着夷格,“谁准你来的。”他的嗓音中满是戾气。可惜夷格什么也没察觉到,“苏煜,”她的语气里面有些许抱怨,“你许久没来看夷格了。”芜言想:这个人在苏煜心里一定是特别的。特别到可以让她直呼他的名讳。“带她回彩霞殿。没有朕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夷格似乎一愣,随即不明所以的质问道:“苏煜!苏煜!为什么?!”   床榻一边微微陷落,瓷勺轻碰药碗,清冷的气息环绕在四周。她听话地张嘴。四周极静,静得她能清晰的听到背后苏煜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芜言……”他低首靠在她脖 /颈边,柔声唤她。最后得到的还是一片缄默。“芜言。”苏煜突然眯了眼角,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一天之内你说的话若少于十句。朕便让锦瑟受三鞭。”他忍受不了,忍受不了她的沉默,就好像将他整个人都隔出了她的世界。“苏煜,你真卑鄙。”到头来,他就只会这样逼她。“是。我本来就卑鄙。”苏煜将她搂紧了几分,明明是冷冰冰的嗓音,他却莫名觉得开心。   这几日,她一直呆在勤华殿,苏煜很少再离她左右。她总觉得不真实,像过去一样,突然出现的宠爱之后,就是万丈深渊似的可怕孤独。今日,她的父亲来了。她看不见他的模样,只能从他的嗓音中感受到他又苍老了几分。父亲与母亲的感情极好。她最怕得便是父亲想不开。可之后,她想他还是随母亲去得好。   父亲说,这一切都是密谋。包括哥哥的死,都是从一开始便已经算计好的。除了母亲的死是意外以外,一切都按着既定的轨道运行着,从她的孩子没了便就开始了。“所以,您为了这所谓的忠义,让母亲就这样痛苦的死去?”她觉得有些可笑,这到底是什么借口。“这是朝堂之上的事,不能告诉你的母亲。”何太傅痛苦的闭上了眼,挣扎的道。“朝堂之上的事?!”她冷笑,“所以让母亲以为哥哥死了,以为我就此孤独呆在冷宫,伤心欲绝的死去!”“如果告诉你的母亲,她做不出伤心的样子,这个计划就可能会出现纰漏!我是夜泱国的臣子,不能用整个夜泱国的江山做赌注!”“纰漏……”她的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说到底就是你不信母亲!”何太傅低着首站在原地,满身都是孤独落寞。芜言缓缓的闭上眼,“你真是夜泱国的好臣子!好太傅!”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她便融不进去。可笑的封建思想,可笑的君臣之义,竟胜过了一切的生命根本。“你好好休息,父亲过几日再来看你。”脚步声渐渐远去,她一下子扑进被褥里,呜呜的小声哭泣起来。她从未想过四个月前的一面会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她的母亲临死之前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该是怎样的为她们伤心着?   自那日之后,即使苏煜怎么威胁,她都再未跟他说过一句话。苏煜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身上满是求死的气息。他以为让芜言与太傅见一面,她会好些。却没想到她的情况反而更恶转直下。“全部拉出去斩了!”苏煜紧紧的抱着芜言,对着地上跪着的一众太医,暴怒的命令道。“不要。”芜言拉了拉他的衣袖。“那你好起来,我就不杀。我就不杀。”苏煜双手紧紧按着她的肩膀,语气近乎乞求。“放手罢。”芜言伸手拂下左肩上的手,“苏煜。”她的世界黑茫茫的一片,“我知道自己的病,活不了多久了。你放了我罢。”苏煜的手从她身上滑落,空落落的垂在身侧。“你是帝王。你以后还会有很多的妃子。”“所以呢?”苏煜的声调有些冷。“或许马上你就会发现有比我更吸引你的人。”她垂着眼睛静静的坐着,像是一座石化的雕像。“比如夷格,她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孩。”   “夷格。朕从未碰过她!”苏煜突然似是疯了般抓住她的手臂,“你若不信!便让锦瑟去看看她的守宫砂!”他的头抵在她颈间,嗓音艰涩沙哑,“你以为朕有了你以后,还看得进去别人吗!”她愣愣的由着他搂着,一瞬以为刚才所听皆是幻觉。“她们都不是你。”苏煜突然印上她的唇,疯狂的啃/噬嘶/咬着,像是要将她拆卸入/腹。她吃痛的嘤/咛了一声,皱着眉伸手想推开他。口中血腥味浓重,苏煜狠狠的吻着她,容不得她半点退缩。她的脑中渐渐空白成一片,“她们都不会成为是你。”耳侧是粗重的喘 /息声,“所以,即便是你死了。我都不会放过你。”   沈梓铭终于被苏煜寻到了。“她的脑后有淤血,且堆积时日过长。臣真的无能为力。”王梓铭跪倒在地,真真切切回禀。苏煜的气压一瞬便低了,“你不是神医吗!这点病都治不好,留着还有什么用!”“陛下饶命!”王梓铭苦涩哀求,“臣真的无能为力啊!”最近芜言嗜睡得厉害,一天下来几乎大半时间都在沉睡。苏煜害怕下一秒,他就再也叫不醒她。一想到他的余生里再也不会有她,他的世界就仿似突然满是惨淡灰败。“陛下。”王梓铭抬首看着苏煜,“臣有一个师兄,名唤李青岚。医术更甚臣一筹。”“他在哪?”苏煜紧紧的盯着王梓铭,“臣虽前段时间见过师兄,但师兄的行踪向来飘忽不定,臣也实在不知其在何处。”“魏洵。”“诺。”“贴告示。只要他还在这夜泱国,即便是挖地三尺,朕也要找到他。”   “芜言,”苏煜小心的抵着她的额,轻柔的唤她。窗外的月光斑驳,芜言闭着眼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若不是呼吸还平稳着,他可能就要当场崩溃了。他低首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会好的。”他的嗓音渐渐有些干涩黯哑,“你不会死,朕不会让你死。”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打在他身上时,他下意识的唤醒芜言。看到她烦闷地半睁开眼,翻身继续咕囔着睡去的模样,才算安了心。“陛下……”魏洵心疼的看着苏煜,这么多天都未睡,是个人都扛不住。“魏洵,告诉他们今日也罢朝。”他试了试药汤的温度,半垂下眸子,又说了一句,“这段时间,都罢朝。”   三日之后,李青岚出现在金陵城外的一处村庄里。他不愿进皇宫。若是强硬逼他,即便要他死,他也不救。“你若救不活她,朕不会放过你!”苏煜暗沉着脸色坐在床旁。边关大捷,珃溟回了金陵。无数个士兵围着这个小小的茅草院落,珃溟站在屋外冷冷的望着蓝衫发白的男子。“我可以救活她。”李青岚抚了抚胡须。苏煜的眸底霎时升起了炫丽的光彩,“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这是什么意思!”魏洵也急了,愤怒的看着李青岚。苏煜的目光暗沉了下来,看了一眼芜言沉睡的安静面容。“说来听听。”“陛下!”魏洵的心底莫名得升起一丝害怕。“很简单。”李青岚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我救她,自然要有报酬。就用你的一双腿和眼睛来换。”珃溟冷了目光,拔剑指着李青岚的脖颈,“救还是不救。”李青岚轻轻笑了起来,转首直直的望进苏煜眼里,“杀了我,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能救她。你敢冒险吗?”指尖转着褐色的丹药,他像是欣赏艺术般眸光愉悦道:“这粒丹药会让你在十日之内,失明且失去行动能力。”“朕答应你。”不过一瞬,苏煜便低沉着嗓音应了。“陛下!”魏洵不敢置信的跪倒在苏煜面前,“陛下不要意气用事啊!”脖颈前的剑刃又递进了一分,“珃溟,放下!”“六哥!”李青岚闪身站至一侧,笑吟吟的继续道:“不要开心的太早。我还没说完。”珃溟眸光中风暴骤起,他清楚得认知到这个人他根本打不过。“服了这个丹药。每隔七天,便会痛苦一次。且一次比一次痛苦。”他将手中的丹药递到苏煜面前,“直至半年后,再来这个地方。我会取走你的眼睛和双腿。你还要吗?”苏煜静默的伸手取走丹药,“陛下!不要啊!”魏洵连忙抓住苏煜的手臂。“不过是一双眼睛和腿。”苏煜垂眸咽下。抬眼之时,目光恢复原本的冷静清明。“先生,你该实现你的承诺了。”? ☆、离去 ?  李青岚静静的望着他,眸光微闪,满是沉思。“我的条件还没说。”闻言,苏煜的目光霎时阴蛰的可怕。“你在耍我们!”珃溟咬牙切齿的举剑挥下。“我说过要我救就得答应一个条件。刚刚的不过是原本的报酬。”李青岚冷冷的拂袖,几下便让珃溟的剑深深插在木板之上。“等到她醒来之后,是走是留,你都不得干扰。”李青岚眼神冰寒,“写一道圣旨……”“先生认识芜言?”“那又如何?你若是逼迫她,我宁愿让她立即死去。”夏日闷热,窗外的知了仍是不谙世事的欢快模样。苏煜低首静静的望着芜言,手下的脸又消瘦了许多。他微微弯了眉眼,嗓音干涩的道:“好。”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她会离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他。   “醒了。”李青岚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李先生。”芜言坐起身,头疼地伸手抵着额。“你怎么在这?”她抬眼环顾了一眼四周,疑惑的问道:“这里是哪里?”“姓苏的带你来找我,然后我救了你。”他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跟姓苏的回皇宫,一个自此自由。”芜言愣愣的看着李青岚,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我自有我的办法。”李青岚抬首看着她,“如今只剩下你的选择了。”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黯淡的光影。“我选第二个。”她平淡的开口。   “陛下……”门外有人轻声呼道,是魏洵的声音。不知是谁踹开了房门,然后她看到了背着光静静站着的苏煜。“你听到了。这是她的选择。”李青岚站起身,微微笑道。珃溟的眼神中满是杀意,魏洵忍不住哭喊道:“娘娘,你竟然这么对陛下!”她微微颦眉,直直的看着苏煜。“为什么?”他默然开口,语气不咸不淡。“我说过,”她淡淡的笑了,“你是帝王,会有很多妃子。不会差上我一个。”“你不信朕。”她看不清他的脸,“我不是不信陛下。”她垂下眼帘,“我是不信我自己。”她说着笑望着他,“陛下还记得当初我与唐季说的话吗?那才是我心中夫君的模样。而陛下是帝王,你有江山也有美人,我们本就不该有交集。”李青岚皱着眉看着苏煜,“陛下莫不是要毁约?”彩霞满天,映着那人月白色的墨竹锦袍,让他就像是从幻梦中走出来的人一般。宽袖轻拂,他缓缓举起右手,“回宫……”只是,这一次回宫,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她。   地牢之中光影黯淡。木栏门处有铁链轻响,苏莫睁开眼静静的望着那人。“陛下……”魏洵手拿着圣旨,不愿挪动一步。“你来做什么?”苏莫看着他消瘦的身形,微微皱了眉。苏煜沉默着,他迟疑地拿过那一卷圣旨,缓缓展开。“这个皇位,今日我便还给你。”苏煜的语气极为平淡,像是在说今日的早膳该吃些什么一般漫不经心。“为什么?”苏莫捏紧手中的绢帛,“我不会要。”他冷冷的望着苏煜,“这是络儿费尽心思为你得来的天下。你说不要就不要了!”“若我马上死了呢?”“你说什么!”“若你不愿,五哥懦弱,你便扶植五哥的孩子。摄政王和帝王,你自选罢。”说着,苏煜淡漠的转身离去。“他说得是真的!”苏莫抓着魏洵的衣襟,眼神中满是不信。魏洵忍不住的落泪,哭哭啼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傅府外漫天的白色的缟素。“小姐!”老管家老泪纵横的看着她,“小姐!您总算来了。”她微微侧了头,额前的碎发轻拂过苍白的面容,“父亲呢……”“老爷他……”管家一下又落了泪。大堂之内白绸缭乱,“小姐!”抚儿从堂中冲了出来,扑进她怀里,不住的哭着。高悬的案桌之上摆着两个牌匾,“父亲他……去见了你之后,便随母亲去了。”何旻汶一身缟素,低着头静静的立在一侧。“我知道你怪我们。”他的脸色憔悴,长发枯槁随意披在脑后。“可是云沁……”他的眼中满是血丝,像是曾大哭过一场。“先帝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我明白。”看着远远的两方木牌,她微微勾起嘴角,“我原谅你了。”她的泪光在眼眶中微闪,“我原谅你了。”“云沁……”何旻汶浑身发颤,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她走去,眼角竟是落下泪来。这世间,他们最亲不过的人只剩下彼此,也只有彼此了。   “我辞了官。母亲和父亲相遇在江城,我想遵从父亲的遗愿将他们的骨灰带回江城。”何旻汶看着他,“云沁,你……”“不了。”芜言从软垫之上站起身,“我想四处转转。”她垂眸看着地上模糊的暗影,“散散心。”“可是你一个人……”何旻汶皱了眉。“我有朋友一道同行,不必担心。”“小姐!”抚儿突然哭着跪倒在地,“抚儿愿一辈子跟随小姐。小姐就带着抚儿一块去吧。”“你起来。”芜言扶起她,“抚儿,你是个好女孩。”她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该一味追寻着别人。”她从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开心快乐的过一辈子。这便是我最后的命令。”“小姐……”抚儿的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哥哥,”芜言看着何旻汶,微微轻笑,“他日有缘再见。”   “陛下。”座下的人是锦瑟,她低着头垂着眼安静的跪着。苏煜摆摆手,魏洵即从袖中掏出出宫的令牌。“陛下这是……”宫中盛传娘娘出宫之后终是逝去了,她原想跟着一同殉葬。可现今这般状况是要她出宫?“出宫罢,她心中所愿该是如此。”她一直以来都认为,眼前的帝王是这世间上最冷血无情的人,对她的主子是一时的宠爱。可如今,她从这只字片语中,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悲哀,求而不得的悲哀。   “你们以后便跟着苏莫。”勤华殿内的四方小地,立着四人。“这夜泱国的大半江山都是我的了,你以为你还能命令我吗?”狄珃狭长的凤眼微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将苏煜的内里的狡诈学得淋漓尽致。苏煜轻笑,失了原本以往一笑便能让人不由心生畏惧的气势。“为什么?”狄珃到底是个孩子,受不了这种长时间的打哑谜,眸光幽深的直直望着他。“是因为她……”唐季看着苏煜一瞬暗淡的眸光,摇着头苦笑,“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比不过你了……”“我只会跟着你。”珃溟冷硬的腔调,完全没有妥协的意味。苏煜也不回他,只是转首看向萧云,“朕给你写了道圣旨,必保你一府性命。”“不必。他向来不是那样的人。”萧云微闪了目光,“好好……待她。”苏煜半垂了眼帘,嘴角微勾,“好。”   太傅府外一声嘶鸣,朴素的马车向着城门外远去。“好了?”李青岚坐在一角,眯着眼假寐。“恩。”芜言点首,淡淡的笑开了,“先生,我们现在去哪?”李青岚的眉头立马皱成了一个川字,“先去接那个死丫头。”李泱,她真得许久没见到她了。   “爹!你狼心狗肺!把我扔在家里,这么多天不回来!”李泱恨恨的冲上来,双手掐着腰,一个劲的数落道。“你说!你是不是想把我这个包袱甩了,去找第二春!”芜言静静的站在李青岚身后,低首忍不住的轻笑。村外空地之上的人陆陆续续围了过来“回家再说。丢不丢脸!”李青岚红了半张老脸半是窘迫道。“哎!你身后是谁!第二春?!”李泱一把推开她家老爹,指着芜言怒问,“你是哪个!?”“李泱妹妹,许久不见。”她抬起脸,微微勾起嘴角。“啊!”李泱一把抱住芜言,摸着芜言的脸不敢置信的嚷道:“芜姐姐!”“芜大夫回来了!”“芜姑娘!”一下子,四周的村民都围了上来,看着拉着芜言问东问西。“芜姐姐……”荷雨红着眼眶站在远处,她的身旁立着当初那个让她羞赧的人。“荷雨。”芜言微笑的唤了她一声。“芜姐姐,对不起……”她扑进芜言怀里,不住得落着泪。芜言知道她在为独自一人回村、没能救她出宫而愧疚。“没关系。”她的语气满是轻松开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在这了吗?”? ☆、终知 ?  “爹,你收拾行李干嘛?”李泱不解的问道。“逃命!”李青岚短而简洁的回了两个字。“逃什么命?为什么逃命?”李泱在李青岚身旁跑来跑去。“芜姐姐,爹要逃命。你知道为什么吗?”李泱一把坐在木床上,对着端着茶点进来的芜言好奇的问道。“先生……”她半垂下眼帘。“不关你的事。只是,”李青岚将手中的包裹打了一个结,“是时候该离开这了。”李泱不乐意的聋拉下脸来,“你又要出去玩!”“什么叫出去玩!这叫云游!云游!”“我不管!这次你一定要带上我!”李青岚不理会李泱,抬首静静的望向芜言。   她从金陵回到这个小村庄,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走走停停,绕山绕水。李青岚表面未说什么,实则她明白他是想让她散散心。“不了。”她微微笑着道:“这个村子需要大夫,我想留下来。”李泱才见到她,实在舍不得立马离去,无奈李青岚执意要带她走。最后她只能满是怨念地上了马车。天边的火烧云红得似火,她抬首微微眯眼,轻笑着转身入了院子,关上木门。该做晚膳了,一个人的晚膳。   她曾在这里待过一年多的时光。虽然久不曾回来,但所幸这里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在这个小小村庄里少了些许人而已。李青岚离开的十日之后,她正看诊回来。“你们是要搬走吗?”她的对面住着的是一户老实的人家。“芜大夫!”徐家娘子将手中的一篮子菜递给芜言,“我们把房子卖了,打算搬去城里。”徐汉子抓着一只鸡直接放进篮子里,“芜大夫这只鸡送给你,可壮实了。我们带着也麻烦。”她推托几番无果,最后只能伸手接过,道了声谢谢。“芜大夫,那我们走了。”牛车辘辘远去,这个村子里的人真得越来越少了。她垂了眸,掩去目光中的落寞,转身关了木门。牛车之上,徐家娘子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没想到那人如此阔绰。”她喜滋滋地摸了一遍又一遍。“那人看上去就是个贵公子。真不知买咱家的破房子作啥?”徐汉子一扬鞭,“藏好!小心被别人惦记了!”   第二日天一亮,她蓬头垢面的出了屋,在院子里的井边打了水。井水很凉,舒服得透人心扉。她放下手中的帕子,看见对面的院子里站着一个人。穿着庄稼汉的褂子布衣,看了她一眼然后关门出了屋。芜言微微皱了眉,为什么看着那个人怎么都觉得奇怪。“芜姑娘。”二牛扛着把锄头从不远处走来,“这么早就去田里。”她笑着打招呼。“恩。”二牛面色一红,然后急急地跑远了。芜言一愣,半是无奈地捧了水盆转身进屋。暖风轻拂,她微侧脸,瞥了一眼对面房子的纸窗。   时光缓缓流淌着,一天下来,她偶尔去山内采些寻常草药,或是给村里人看病。不过有时候更多是呆在院子里看看天、晒晒草药。她不愿去城里,那里太繁华,太吵闹。如果实在需要些东西,她便托去城里的村民顺带回来。红日西斜,暖风夹杂着草药的清香拂过鼻间。她坐在板凳上,头靠着膝盖,半垂了眼帘。苏煜,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罢。   “芜姑娘。”篱笆墙外站着二牛,她站起身来,微微笑着招呼,“有事吗?进来说罢。”“不、不了。”二牛低头支吾着,向着她伸手。五指缓缓展开,手掌之上静静躺着的是一只簪花。很普通的模样,但她莫名觉得很好看。“今日是你的生辰,所、所以……”生辰?她有多久没过生辰了。她都快忘了还有这般的日子。“谢谢。”嘴角弧度渐深,她未伸手。“可是,不用了。”在这种村庄里,吃穿用度靠着一个一个铜板来算。这支簪花虽然普通,但肯定还是费了二牛许多钱。她是决计不能要的。“你把它退回去吧。我用不着。”二牛沮丧地聋拉下脑袋,紧紧握着手中的簪花。她想了想,温声轻语道:“你若要真想送我生辰礼物。就陪我去采草药吧。”她眨眨眼,“我正缺个帮手。”二牛红着耳朵连忙点头,“好、好。”她笑着转身拿过竹篓子,“我……”对面院子里的人拿着扫帚扫着地,一副认真安静的模样。她不由地微微皱了眉,“怎么了?“二牛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没什么。”她一瞬舒展眉眼,“我们走罢。”   待他们走远了,那人将手中的扫把扔到一边,匆匆的跟了上去。   “我给你开几帖方子,以后莫要劳累了。”芜言对着躺在榻上的王家奶奶努力的一字一句道。“多谢芜大夫了。”王家婆媳拿手搓着身上的围裙,憨憨的笑着挽留,“午饭马上好了,就留在这吃吧。”她给村中人看诊,报酬有时是一篮菜,一顿饭或几个铜板。“好。”她轻笑着点首。   王家婆媳有个女儿,王凤。十六岁的稚气模样,生得很是水灵,人也乖巧可爱。只是,对她总有些莫名的敌意。后来芜言才明白,敢情王凤的意中人是二牛。“她拎着这篮子是去哪?”其实芜言是明知故问,以往呆在自己的屋内里便可见王凤将这一篮子送到她对面的院子。只是她一直不知道送的是什么,问王凤,王凤也不愿搭理她。王家婆媳乐呵呵地摆着碗筷,“就是芜大夫对面的那一家,给了银子让我们送三餐。出手很是阔绰,这么好的差事自是要应了。”“送三餐?”“是啊。说来也奇怪。”王家婆媳神神秘秘地坐了下来,“芜大夫对面住得可是一个人?”她想了想,似乎这一个多月以来,见到的只有那一人。“可送的却是四个人的分量,你说奇怪不是。”一个人吃四个人的分量……她看着远去的王凤的身影,半是沉思。   她总觉得对面住了不止一人。有一晚,她透过窗纸看到烛火打在窗上的剪影,交叠模糊。可是能分明的看清不是同一个人。那么,为什么她从未见到过其他人。有时,一天下来她都坐在凳子上看着对面的院子,从来只有那一个人偶尔进出。   很奇怪。她莫名的觉得怪异。想了很久,她终于做出决定。“你好,”她礼貌的透过篱笆打招呼。“我是芜言,是个大夫。”她指了指对面,“就住在你对面。”那人没说话,一双冷硬的眸子半遮着,直直的看着地面。难不成是哑巴?她微微皱了眉,随即嘴角扬得更高,“恩。能借点米吗?我没米了。”那人还是不说话,只是终于抬起眸来看着她。眼神很复杂。难不成他们曾经见过?她想再开第三次口的时候。孙家婆媳来了,“芜姑娘。”孙家婆娘的看着她的眼神几乎冒着光。她不安得下意识吞了吞口水。“芜姑娘,你现在二十三了罢。”她睁着眼点了点头,“这年纪早该嫁人了啊。”孙家婆娘很是惋惜地扬了扬手中的帕子。芜言突然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哎呀,孙大娘就跟你直说。”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二牛那小子憨厚,早就惦着你了。上次你进宫,他懊恼了很久,全村的人都看出来了。如今,你回来了,男未婚女未嫁。不如……”脸侧冰冷的眼神让她莫名的心里难受,她不明所以的转首,看见的仍是低着首安静扫地的人。她微微疑惑的打断了孙家婆娘的长篇大论,“我……”屋内突然一阵重响,然后是细杂的奇怪声音。孙家婆娘和她皆转首看着声源处,而那人仿似什么都没听到般仍是安静的扫着地。太奇怪了。她微微皱了眉,突然举步进了院子。那人见了,终于像是活了过来般。“请你出去。”他的嗓音冷硬刻板,像是下达命令般不容他人拒绝。“你的屋子里有声音。”话未完,又一声重响。“请你出去。”他依然坚硬的命令道。“怎么了?”身后传来二牛的声音,从刚才他便呆在远处躲着看着。现在,他好像也发觉了不对劲,皱着浓眉走了出来。“二牛,”她转身退步,“帮我拦着他!”话刚出口,她已趁其不意冲进院子掠过那人直接推开了大门。堂内没人。“芜姑娘,小心!”那人真得会武,正直直向她冲来。她抿着唇将那一扇紧闭的房门打开。   她想过这辈子或许不会再见到他,又或许再见之时他仍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是,谁能告诉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像发疯了般满身狼狈的蜷缩在地上。“陛下!“魏洵跪在地上极为痛苦的哭号着。珃溟正努力的想要绑住苏煜的手脚。可苏煜练过武,很快便挣脱了他,向着她直直的冲过来。她何时见过他这般模样,衣衫凌乱得像个疯子。   肩膀上的手抓得她极疼,她愣愣的望着眼前的人。他的眼睛红得似血,却毫无光彩。他的脸庞可怕的扭曲着,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苦。这是为什么?珃溟一把桎梏住他的双手,一掌狠狠的敲昏了他。“陛下……”魏洵哭着爬了过来。“他是……苏煜……”她难以置信的喃喃开口。珃溟冷冷的看着她,“七令,送客!”他命令完转身将苏煜放在床榻上。“请你出去。”七令一下挡在她面前,带着冰冷的语气客气道。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是苏煜?苏煜应该是呆在金陵,继续做着坐拥天下的帝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小小村庄里?可是,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得不像她所做的任何一场梦境。“他怎么了……”她满脑子浑浑噩噩的,下意识向着床榻的方向走去。七令不敢碰他,只能强硬的边下逐客令边后退。“与你无关。”珃溟的语气目光还是那般的冰冷,一如初见的模样。只是,多了一丝恨意。“我是大夫。”她抬眸,用清冷的目光回视他,“或许我可以帮他。”珃溟还在犹疑,魏洵已是不管不顾的跪倒在她身前,“娘娘救救陛下罢。陛下他太痛苦了。”她沉默着向苏煜走去,珃溟没有再拦她。   略显寒碜的木床之上,静静的躺着脸色苍白的苏煜,他的脸庞较以往瘦削了几分,眉眼依旧紧紧的皱着,想必是这痛苦在梦里仍是入了骨髓。她缓缓伸手,按住他的手腕。脉象极为奇怪。“他吃过什么?”她嗓音过于淡薄,以至于激怒了珃溟。“你不必知道他吃了什么!”她皱着眉转首,心底莫名的也冒出了点怒意。   “芜姑娘!”二牛冲了进来,他似乎被打得不轻。不一会,孙家婆娘也带着一帮村民赶了过来。“就是这!这!”孙大汉看着二牛,大嗓门的怒道:“谁动的手!”一下子,他身后的村民都沸腾了起来。珃溟冷冷的扫视了众人一圈。杀敌万千的气势霎时让众人浑身泛寒的噤了语。可二牛身上的伤的仇还是要算的,众人按捺不住的就要开打。“各位。”芜言站起身,对着众人行了一礼。“芜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芜大夫,你这样是干啥?”“实在抱歉。这些人是我的朋友。二牛变成这样都是我造成的,希望大家不要责怪他们。”“这、这……”“娘们,这咋回事?”“我也不知。芜姑娘,这是为啥?”孙家婆娘满是不解的看着她。“二牛。”芜言语气中满是歉疚,“你的伤我会全权负责。对不起。这些人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不要追究?”“芜、芜姑娘,”二牛摆摆手,“不过是点小伤。大老爷么的,这点伤,算啥!”“你这出息!芜大夫!哈哈哈……”一场闹剧,就这般收场了。? ☆、缠情 ?  “你们窝在这干啥!”屋外有人嚷道。“你们知道吗!出大事了!皇帝退位了!又要改国号了!”这个村庄过于偏远,金陵的消息一般要过许久才传会过来。而这种事很少有庄稼汉愿意在意,他们只要吃饱没战乱即可。只有村子里的儒生才会因此大惊小怪的闹腾。芜言愣愣地转身,床上的人安安静静的躺着,似是要就此一睡不醒般。   屋檐外的星空很美,她坐在板凳之上,听着魏洵一点点说着苏煜的故事。原来他变成这般模样都是因为她,是她害了他,是她欠了他。“那姓李的说不要尝试去解毒,因为只有他解得了。别人治得后果只会让陛下更为痛苦,甚至危及死亡。”魏洵整个人筋疲力尽般的低了头,“我从小看着陛下长大。四岁的时候陛下亲眼见着自己的母亲被活活打死,后来又被先帝冷落,被其他皇子殴打谩骂。如今终于一点点拼命得来了天下。可他现在却为娘娘放弃了啊!”魏洵一下子又跪倒在地,不停地磕着头,“娘娘,老奴求你了。不要再离开陛下了!老奴求你了!”她连忙将魏洵扶了起来,眸光微闪,半晌终是点首应允,“好。”   清晨的第一缕光打在床上人微颤的睫毛上,那人突然睁开眼,唤了一声,“芜言……”没有人应他,也不会有人应他。他苦涩的笑了笑,努力地支起上半身。耳畔有轻微的脚步声,他闭上眼唤道:“魏洵,我的轮椅在哪?”在床畔摸索了良久的手被人轻轻牵住,那双手柔软温暖,不似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那双手带着迷路的他触碰到了静放在一侧的轮椅。他浑身微微一颤,一把握住那双打算离去的手,遍布掌间细小的疤痕。“芜……言……”他的嗓音干涩沙哑,带着小心害怕,轻轻的念着她的名字。芜言垂下眼帘,半低下身靠近他。鼻间淡淡的草药香是她的味道,发颤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我又是在做梦罢。”他窝在芜言颈间喃喃自语着:“我总归是自私的。所幸梦里的你只属于我。”她静静的躺在他怀里,听他叙叙说着,“那个二牛听上去是个老实人。”他的嗓音越发的艰涩,“可他怎么配你?他配不上你,谁也配不上你。原来还有我,”他微微笑了起来,目光却满是荒凉,“可现在,我怎么配得上你。”我爱的女子,她值得这世间上所有最好的。   “陛下、娘娘……”屋外是魏洵的声音。腰间的手微僵,她站起身离开了苏煜的怀抱。“进来吧。”话刚毕,魏洵便捧着早膳眼中带笑地进了屋。碗中的白粥微烫,她小心地吹了几口,便拿着勺子递至苏煜嘴边。那人静静的坐着,张口却是说了一句话,嗓音里满是淡薄冷漠,“为什么你会在这?”她垂着眸子伸着手,“你是病人,我是大夫。”她如是说。苏煜仍是闭着唇没有张嘴,一双暗淡的眸子没有了以往的光彩。瓷勺落入粥中,芜言站起身,将手中的碗递给了魏洵。右手拾起桌上的医书,“苏煜,你好好休息。”   “陛下!您何苦要这样!”芜言走后,魏洵极为不解的哭道。苏煜苦笑着闭上眼,他的嗓音满是疲惫劳累,“出去。”   药房的桌上摆满了医书,这些都是李青岚留下的。书太多太厚,以至于她翻了一夜。困顿的脑袋搁在膝盖上,她渐渐蜷缩成一团,迷茫的眼睛看着案上跳跃着的小小烛火。她和苏煜之间纠缠得太多了,好像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欠谁更多一些了。   “娘娘答应过老奴的。”魏洵进了屋,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她忙将他扶了起来,半垂着眸轻语,“我知道。”她提了提肩上的药箱,“待我看完病,我便来。”   回家的田间小路有些泥泞,她展开从江城而来的家信细细读了起来。粗粗数来十行字,无外乎是小九长高长胖了,要她注意身子,询问何时回来。她轻笑着索性寻了一块路边的青石,坐在上面安稳的读来。只至最后一句,要成婚了。着实把她吓了一跳。柳依水,这个名字似是在哪听过?   第二张信纸上面的字娟秀小巧,想必便是她未来嫂子写给她的。她读着读着,就想起了当初那个娉娉婷婷的女子,竟然是她。芜言原就对她带着些许好感,如今被自己的哥哥娶回了家,心里着实有些高兴的。可这个嫂子似乎有被苏煜收买了的嫌疑,直至结尾的寥寥两句话,轻轻的拨动着她的心弦。她说:她做女官时,时常在夜半偶见苏煜在冷宫远处徘徊不前。她说:苏煜不仅扳倒了许氏一族,还让许蕊留了一个蛇蝎心肠的恶名。手中的信纸褶了几褶,芜言微垂了眼帘。她知道的,苏煜原本不需这般冒险。只要将许蕊赐死即可,用不着如此对薄公堂。不过是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   “娘娘。”远远的跑来一个人,是魏洵。芜言将手中的信塞进衣袖里,淡漠的看着他一步步跑至身前。“娘娘。”魏洵的脸上满是恳切。他们都害怕她会像以往那般逃离。芜言沉默着站起身,慢慢向前踱步。良久,方才干涩的开口,“我想知道唯尔和小方子是怎么死的?”   芜言的心里有这样一个结,是唯尔与小方子。就如当初的妍儿一般。   她进屋的时候,苏煜正背对着她静静的坐在轮椅上,他的面前是紧闭的纸窗。而那个方向正对着她夜里安眠的卧房。“魏洵……”他每次都没有猜对。芜言一步一步走近他,伸手推起轮椅,“吃饭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羽毛,熨帖进他的心里。“不用了。”他按住木轮,嗓音坚毅冰寒得可怕。“苏煜,”她低着头小声的道:“我不是小孩子,也不会因为意气而用事。”木轮上的手微颤,他的鼻尖萦绕上她发间的清香,一点点蛊惑着他。“吃饭去罢。”耳畔的声音轻柔得似风,轮椅轻晃之后终归于安稳。他感觉到他的心又开始蠢蠢欲 动了,那颗想要疯狂的自私的占有她的心,快要受不住他的控制了。   这一次苏煜接受了她的喂食,王家婆媳做得菜肴就是村里常见的那几样。虽比不上宫里的精致,味道却还是不错的。看着桌上的各色菜式,她突然想到她好像从不知道苏煜爱吃些什么,不爱吃些什么。倏然她又想自己为何要在意这些。如此几番流转,手上突然按上一只大掌,温热的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忽然之间,她好似全都明白了。身旁的人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轻微不可闻。苏煜以为她终是嫌弃了自己,帝王的他都留不住她,更何况如今的一双断腿一个瞎子。可心底的恐惧还是让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上了那只瘦弱的胳膊。那只手颤抖得握紧又松开,最后终是回到了他自己身边。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颓废,她将筷子里的青菜靠近他嘴畔,“吃完饭,我们出去散散步罢。”   她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喜欢上一个人便不顾一切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当初苏莫便是她的全部,无论做什么,苏莫总是对的。无论要什么,只要她有她都愿意给。所以,即使她被他刀剑相逼,因为他舍了命,她也恨不起他。她以为除了苏莫她再也不会有什么情爱,可苏煜这样一个总是逼迫她的人最后却不知不觉住进了她心里。她从来不信帝王会有什么长久的情爱。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关乎臣民,关乎社稷,关乎礼教。那么多的压力之下,如何只爱那一个人。她不会觉得自己会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神话的甘霖,她从不会相信会奇迹般的降临在她身上。   她从一开始就抗拒苏煜,憎恨苏煜。冷宫之后,她不仅失去了自由,更失去了亲人。苏煜是噩梦,她以为她死了就可以解脱。如今她没死,也得到了自由。她以为从来没有奢望,就不会有失望。她以为苏煜只会让她想逃脱。可现在,她才发现是苏煜将她从过去的回忆里拉了出来,来到一个没有苏莫的世界。   苏煜不愿出去。芜言知道他在顾忌着什么。看着他微颤的睫毛,半低的脑袋。她的心里突然干涩得异常难受。“好,我们不去。”她放下手中得碗筷,“就只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好吗?”以前的她将自己的缩在一个壳里,是苏煜把她强拽了出来。如今她想,该是她偿还他的了。   院子里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暖的像是冬日里的一杯温茶,沿着脉络熨烫进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芜姑娘。”孙家婆娘站在篱笆外的唤着。她愣了愣,低声轻语道:“我过去一下。”他的喉结颤动着,没有点首也没有作答。“芜姑娘。”孙家婆娘又唤了一声。她莫名的看了一眼苏煜,然后向着孙家婆娘走去。   “他就是这家的人?”孙家婆娘小声嘀咕道。她点了点首。“真是辛苦你了。做大夫的也不容易。”孙家婆娘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凑近身子耳语道:“上次说得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她一愣,复才想起几天前被打断的提亲。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话语声,“二牛……”“提亲……”他的手掩在袖中,有些发颤。眼前的世界似乎更黑了些,他不自禁地闭上眼,以为下一秒会看见漫天的星光。可现实却永远是残酷的,幻想不一定都会成真。他还是个瞎子,名副其实的残次品。手放在木轮上,他忽然承受不了呆在这里的负荷,呆在如此阳光璀璨的地方。他想:角落里的黑暗,才该是他的归属。   “陛下!”魏洵忙跑出屋,扶住险些要摔倒的苏煜。芜言闻声转首,惊诧地向着苏煜跑了过去。“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珃溟冷冷的望着她,眼底满是憎恨。“苏煜……”她小心翼翼的唤他。可他却说:“芜大夫,我想休息了。你请回吧。”他的背影依旧硬朗,只是周身的寂寥莫名的又增添几分。她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罪无可恕。   早晨她便被人拉去出诊。接近晌午时才回来,手中的菜篮满筐。她低着头,嘴角不自禁地微勾。进屋之时,珃溟与七令是不待见她的,魏洵目光里则满是哀求。苏煜今日没有用早膳,他还在床榻之上躺着。   她轻轻闭上房门,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桌上。远远的看了被褥下的身影一眼,她抿了抿唇,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枕上的面容安静美好。那一双带笑的眸子紧闭着,长黑的睫毛微颤,像是一把小刷子轻轻的扫过她的心扉。她不自禁地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颊,虚空得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只是她还没成功,苏煜便睁开了眼,“你来做什么。”果然想要成功偷袭苏煜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讪讪地收了手,幸亏苏煜看不见她微红的脸颊。“该用午膳了。”她转身向着桌子走去,将食盒里的饭菜拿了出来。“不用。”他说完这两个字,又闭上了眼。芜言垂了眸,也未反驳。低首将手中的饭菜盛好,坐回了床榻旁。“苏煜,吃饭罢。”她轻轻的唤了一声。那人不理她,仍是侧着身闭着眼。她低下身,靠近他的脸,又轻轻的唤了一声。脸上的呼吸绵软微痒,一点点击破他的防线。他缓缓睁开眼,手下的被褥早已被汗水浸湿。不知为何,她坚信苏煜不会舍得伤害自己,所以才敢这般不停的重复的烦着他。或许这就是别人所说的,不过是仗着那人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他可以包容你一切的无理取闹。   “吃饭罢。”她眉眼弯弯地想要伸手扶他起来。但苏煜却拂开她的手,顾自使力地坐起身。手中的碗筷被拿走,那人垂着眸往嘴里扒着饭。菜入口的那一刻,他低沉的嗓音问,“换人了。”她低下身凑近他耳畔,眸光微闪满是笑意,“我做的。”她突然很是好奇他会是什么反应。“恩。”他轻应了一声,低垂下眸子,又开始一个劲的往嘴里扒饭。她愣愣的望着他,眸底氤氲出一层淡淡的薄雾。其实苏煜的吃相很是不雅观,有些许饭粒从嘴边掉落在被褥上。可这就是苏煜,当初在悬崖底即使右手不能用,他也只会学习用左手吃饭,而不是让别人来代劳。当你一个人孤独久了才会明白,不会有人真的会一直帮着护着你。即使你累得痛苦得只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想要活下去,你只能靠你自己,一个人。   窗外的阳光还是很美好。她再一次提议出去晒晒太阳,碗递到她手边,苏煜垂着眸点首应允了。她想,其实苏煜很好骗,一桌菜就足够了。她推着他的轮椅走在院子里,就好像他们已经年老不惑,慢慢的在黄昏西下的石子路上散步,回忆着过往余生。   “芜姑娘。”是二牛在唤她,“原来你在这。”他站在篱笆外看着芜言慢慢推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这是你要的野菜。”他的眼里有落寞的笑意。“谢谢。”她伸手接过。“这位是……”二牛看着苏煜下意识问道。芜言走回苏煜身后,低身看着他颤抖着半垂的眼帘,轻声笑语,“他就是我的夫君。”二牛一愣,颤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苏煜的瞳孔一瞬张大,僵着身子坐在轮椅上。“奥、奥……”二牛干笑了几声,“原来这就是芜姑娘的夫君。”他本能地伸出手客套,“你、你好……”没有人应他,苏煜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半垂着脑袋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二牛讪讪的收回了手,不自在的瞥了芜言一眼,“那、那我先走了……”话毕,还未等芜言回答,就慌慌忙忙地跑远了。她沉吟的看着二牛的背影,不由得微叹了一口气。   用完晚膳之后,她照例是该回自己的房子。“我回去了。”她收拾好食盒,对着桌旁的人轻声提醒。苏煜点了点垂着的脑袋,嗓音柔和了许多,“去吧。”她拎着食盒微微笑着转身,一推门再推门,复又推门。“那个、似乎、好像门被锁了……”门外的魏洵笑呵呵地将钥匙揣进袖子里。珃溟和七令鄙视的瞥了他一眼,然后淡然地飘出了屋。   苏煜微微皱了眉,她以为他将要发火或者平静的唤魏洵,却没想到只是微垂了眼帘,淡淡的哦了一声。虽然接受了苏煜,但以往如噩梦般的一切太根深蒂固了,她还没做好同床共枕的准备。“有人吗?”她拍了许久的房门,都没人应她。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转身再次看向苏煜。只是,此时的苏煜已至床畔,支着两只手努力的翻身想上床榻。她看着他那般的模样,心里一下子难过几分,忙放下食盒想过去帮他。可待她靠近之时,苏煜早已上了床榻。他背倚床头半坐着,整个人隐在阴影中,一双灰暗的眸子没有任何的光彩。他说:“能不能陪陪我?”   她一下子就被击垮了,只能遵从着身体的本能坐在了床沿上。脸颊上的大手干燥而温暖,她轻轻叠上他的手背,由着他描摹着她的五官。干净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最后流连在她的唇上。四周的气氛很怪异,唇上的手像是有魔力般,将这无边的干燥蔓延至全身。她下意识的想舔一舔唇畔。然后,她发觉自己似乎干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唇上的手指一顿,苏煜的嘴角荡漾起微不可见的细小漩涡。芜言窘迫地低了首,一张俏脸红了大半。仿佛刚才的一瞬不过是一场错觉,苏煜淡然地收了手,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他们可能出去了。今晚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她的大脑死机了很久,才醒悟过来,苏煜说得他们是谁。“你可以坐在床边等一等。或者,”如果他的眼睛还有曾经那般的光华,她肯定能看到他眼角浅笑中暗藏着的妖魅。“进床里躺躺,夜里凉。”   现在的季节早已入了秋,她呆坐了一会,果然是夜凉如水。“你说,是不是你让他们做的?”她一下子俯下身,正视着他半垂着眸子的脸庞。“你说呢?”他的嗓音里有丝掩不住的愉悦。原本放在榻上的手圈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子贴近了几分。“我、我怎么知道?”湿热的呼吸离得极近,她的心跳快得几乎已经不受她的控制。苏煜的唇落了下来,像羽毛一样,轻轻的一点一点的浸润她飘浮颤动的心。腰间的手搂的她极紧,她看见他微颤的睫毛泄露出心底的胆怯。唇上的细啄浅吻,渐渐得没有了温度。她缓缓的闭上眼,伸手揽住他的脖颈,第一次青涩地回吻了他。   事实证明,有些事真得做不得。尤其是男女单独相处,还是在床榻上的时候。烛火的晕黄打在床帘之上,她衣衫尽开,跨坐在苏煜身上,一双涟漪带水的眸子完全失了魂魄。炙热的大掌在她□□的背上抚摸流连,胸前的敏感被他含在嘴里勾勒挑逗。她禁不住的想要拨开他的脑袋,最后反却无力的将手插入他浓黑的发间。不知不觉,青丝尽落,半遮半掩着她完全□□的身躯。苏煜的唇回到了她的耳垂,手却一路往下不停地撩拨着她敏感的肌肤。肩上不重不轻的一口,让她清醒了些。她才发觉自己和苏煜早已坦诚相见。下身抵着的热硬,让她难受地挪了一挪。腰间的手突然一下子收紧,她不安的往下一看。霎时什么都清醒了,连忙缩回了抱着苏煜脖颈的手,浑身微僵。   苏煜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微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抱进床里侧,嘴角微勾带着暗淡的眸子吻了吻她的鼻尖。“睡罢。”他说完,伸手想要替她盖上被褥。无奈他的世界黑暗,双脚不得动弹,小心翼翼地才摸到被褥又要仔细许久才能替她掩好被角。她仰着头看到他紧绷的下颚,还有捏着被角青筋暴露的右手。他的身上渐渐透出丝丝急躁、颓废和绝望。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在厌恶着自己,厌恶着如今这个不能照顾她的自己。   她紧咬下唇,一下翻身又跨坐在了他身上。苏煜显然被一惊,微皱着眉双手握住她的腰,温柔的轻语,“小心摔着。”她的脸微烫,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学着他的模样轻咬他的耳垂,“撩拨了我就想睡觉,恩?”她的脸红得似熟透的苹果,极力压着微颤的语调。苏煜垂首低笑出声,手指划过她的尾椎,让她不由的微微发颤。“自己……对准?”他的嗓音魅惑中带着点喑哑,尾音上翘,惹人犯罪。她搂着他的脖颈,迷茫的望着他。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到她明白了苏煜说得究竟是何意之时,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红中带着些微紫。“怎、怎么”她啜嗫着,“对、准。”最后两个音几乎轻得不可闻。? ☆、世事 ?  “真的确定?”苏煜深叹一声,直起上半身,靠在她耳垂轻声的问着。“干嘛要确定。”芜言撇撇嘴,吻了吻他的眼睛,“你是我的夫君啊。”苏煜的身子一颤,她与他肌肤相触,能感受到他从心底的触动。耳旁的轻笑蛊惑着人心,炙/热的大掌从小 /腿一路向上。他的吻沉重而深情,像是在她身上一点点印刻着属于他的诺言。芜言闭着眼尽可能的回应着他,心甘情愿的陪着他一同沦落进漆黑的深渊。下/身胀痛,她知道她的身体里开始有了他的存在。“痛吗?”他舔舐着她的耳垂,想要减轻她的难受。她和他之间这般的回忆总共不过两次。一次酒醉,一次强迫,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过往。“不痛。”她的声调柔得似水,摇着脑袋让自己又包/含了他几分。“芜言,”他抵着她的额头,“我爱你。”他的语气平淡,却莫名的让她落了泪。她一把推倒他,让自己完全包含住了他。酸酸涩涩的胀痛就像她此时的心。狠狠的吻上他冰凉的薄唇,泪水在唇间辗转,青丝拂落将她与他紧紧纠缠在一起。烛火轻嗤,归于无极。她和苏煜就这样像是两只失去理智的狮子般,疯狂的噬咬着彼此。   窗外有鸡鸣声声,她的鼻间是那人清冷的气息,夹杂着昨晚的微微糜/乱与暧/昧。身旁的人还在安睡,黑长的睫毛,在眼帘之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剪影。她心痒地伸手想要去触碰它,却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腕。睫毛微颤,他睁开了眼。明明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可她的心里却莫名的发虚。“你、你醒啦……”一想到昨晚的自己,她不由自主的又红了脸颊。“恩。”他轻应了一声,跟以往并没什么不一样。这算是什么态度,她不满的瞪着他。腰上的手在赤/裸的背上轻画着圈,她的身子不由得开始发颤发热。她一愣,连忙制止住他逐渐上移的大掌。“你、你干嘛……”她的心发烫得厉害,坐在床榻直视着他淡薄的面容。苏煜抓住她瘦弱的胳膊,轻轻地一带,顺势让她趴在他身上。眼前的脸精致美好,嘴角一丝妖魅的浅笑,诱惑着她一点点靠近。“当然是……做晨起运动……”脸颊处湿热的气息,暧昧而引人遐思。她一把推开贴近的胸膛,卷着被子慌慌张张地下了床。甫一转身,看见床上□□的身躯。脑子轰的一声,整个人都懵在了当场。虽然昨日果敢了些,但哪里是不该看的地方,她现在还是清醒明白的。“陛下,娘娘……”房外有轻声的询问。她一惊,不管不顾地卷着被子又扑回到了苏煜怀里,七手八脚的滚回床榻里。耳畔是他刻意压低的轻笑,她窘迫的将头蒙进了被子里,今早丢脸真是丢大发了。“准备些热水。”他的嗓音如潺潺的流水,清灵悦耳,莫名的安抚了她胸腔里躁动不堪的心。“哎。”魏洵这一声应的极为响亮,满是奸计得逞的自豪之感。“再睡一会罢。”苏煜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温柔的吻了吻她的发间。“恩。”她将脑袋靠近他的身畔,面容安静而平和。她想,她还是等到了这样一个人,用一只臂膀护住了她整个世界的美好。   午膳后,在院子里散步成了她们的习惯。“他就是你的夫君。”一侧走出一人,他身上的衣着很是精美华丽。脸上的三分浅笑还是带着纨绔子弟的风流倜傥。她看着来人,微微皱了眉。“你怎么会在这里?”“旻汶兄告诉我的。”她每隔几日便会写一封家书,寄给江城的哥哥,为的是让他安心。却没想到让杨予维也知道了自己的近况。杨予维摇着手中的折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苏煜,“我就是想看看让你心心念念牵挂的夫君是谁,没想到却是个残废。”苏煜抬眸,依然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出这男子不似村中人的说话口气,倒像是有些学识的人,该是芜言的旧识。   极轻微的细响,一把剑便抵在了杨予维的喉间。他一愣,眼角危险地眯起,看着眼前冷冽冰寒的人。“那又如何。”芜言冷冷的望着他,“无论他是不是残废,他都是我的夫君,在我眼里是最好的。而你,”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眼,“怎么缺胳膊断腿还没带脑子就出来闲逛了呢?”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以像个小孩子一样赌气的反驳别人。“你……”“我怎么了!”她的语气似是更恼怒了些,竟是愤愤的这般命令道:“珃溟,打他。”他心里暖暖的甜溢不住的往外冒,就这样低低笑出了声。杨予维手中的折扇掉落,愣愣的张口,“你是珃溟!那他……”当他知道芜言明明有了夫君还入了宫,便觉得自己受了骗,甚至觉得芜言真真正正的是个爱权贪财的女人。他以为她死了,却在巧合下得知她如今身在何处。他想要为心中的一口气来质问嘲讽她,却没想到遇见了苏煜,她所谓的夫君。   “算了。放他走罢。”苏煜的语气中有了她当初无比熟悉的戏谑浅笑。“为什么?”她忍不住地靠近他,不满的问道。“因为,”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脸颊,“他这是羡慕我们,才会如此乱吠。”说得很有道理。她弯着眼睛,笑着点了点头。杨予维抿紧唇角,把自己比喻成了狗,他原该反讽回去的。可这人的身份,他是如何都得罪不起的。喉间的束缚已经撤去,他恭敬地一拜,“是小民冒失,还望您、您不要见怪。”他说完便转身疾步离去。“你说,他不会知道你的身份了吧?”她带着惊诧的语气小声的问他。“有可能。”他微皱了眉颇为担忧的道。“那怎么办?会不会出什么事?”她跟着忧虑了起来。苏煜却突然低笑出了声。她反应过来,带着点微恼的音调,假装不满的埋怨道:“好啊。你骗我。”魏洵笑呵呵的背着身装没看见。七令和珃溟沉默着别开眼看向别处。四周太过静谧,芜言回醒过来忙窘迫地起身,回到苏煜身后,“我们回屋吧。”晚霞满天,洒在他和她的身上,微微反射着温暖的柔光,像是一幅隽永静致的意境画。余生的路还很长,她想就这样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苏煜其实很小气,在某些方面。比如说现在,她正专心的伺候着给他用晚膳。他却带着危险的语调,缓缓的从嘴中吐出一句话,“那个人是谁?”她思索了一番,应是在问杨予维。“以前认识的人。”她说着舀了一勺子饭,“只是认识?”她将勺子递至他嘴畔,“恩。有点渊源。”他不张口,只是拿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椅手。芜言不明所以的望着他,将勺子伸了回来。此时的这种氛围,似乎有些不妙。苏煜向后将整个身子都陷进了椅子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语调继续道:“这一点是多少深?”芜言深信缴枪不杀,全盘托出才能保全小命的至理名言。忙不及的低声带着讨好的意味,将以往关于杨予维的所有,事无巨细的告诉了苏煜。淡淡的光影晕染着他的全身,使那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珍珠般的温润光泽。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害怕她立马就要乘风远去一般。他说:我差点失去你。芜言想了想,似乎这个可能性太过渺小。毕竟她对杨予维,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还是什么情,一星半点也没有。“所幸上天再给了我一次机会。”那双直视她的眼睛仍旧灰暗无光,但她仿佛从中感受到了满满的坚定执着。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兜兜转转几年,她注定还是遇见了他,然后爱上了他。“恩。”她轻应着倚进他怀里,干净清冷的气息缠绕在鼻间,让她心安的不由有了一丝困意。“那人叫杨予维,住在边城?”在一片朦胧之中,有一丝危险泛着寒意的话语痒痒的钻近她耳中。“恩。”她听话的回了一个字,脑袋蹭着他的胸膛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美美地闭上了半磕的眼睛。   今日她去看诊,做了饭菜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可以用午膳的时辰了。她踱步进了大堂,气氛有些怪异。她不禁颦眉转身想推开苏煜的房门。但是,今天珃溟拦住了她。“干什么?”她不明所以的望着他。“娘娘就不要进去了。”魏洵在她一侧不停的劝说她。“为什么?”没人回答她,所有人都沉默着。不过马上房内的重响让她瞬间就明白了。最近她陪在他身畔过得太过开心,以至于将这七天一次的折磨都忘记了。“让开!我要进去!”她冷冷的命令着,拎着食盒的手却在发颤。可珃溟依旧挺立在她面前,没有丝毫让步的阻拦了她的道路。她的脑子里全是苏煜痛苦蜷缩在地上苍白扭曲的面容,她要帮他,哪怕仅仅是陪在他身侧。“让开!”她将食盒扔在地上,想要硬闯。“娘娘……”魏洵哭了起来,“这是陛下的命令。娘娘应该明白陛下现在的心情,娘娘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她知道的,苏煜从不愿意让她看见他软弱的一面。他从来都只想成为她的依靠,而不是累赘。她半垂下眼帘,听着房内的阵阵重响,沉默着跑回了对面的药房。会有的,李青岚既然做了这一枚药,一定会有记载的。只要知道是什么成分,那她就可以寻制解药了。   天边还是鱼肚白,重重青峦掩在淡淡薄雾之中,缥缈如幻。烛火照亮的案旁一角,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身前的桌案上堆满了一叠又一叠的医书,有李青岚自己撰写的,也有从别处搜刮来。整整一天一夜,她翻遍了将近二十本医书,仔仔细细不肯放过一点细枝末节,却是什么线索也没有。纸张之上突然浸染了一滴泪,她抬袖使劲一抹眼睛。书架还剩几本书,她告诉自己,还有机会的,一定会有的。可这奇怪的眼泪为什么怎么止也止不住,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终是受不住的趴在案上低低呜咽出声。? ☆、结局 ?  房门突然被轻轻推开,轮声辘辘。她连忙小心地抹去眼角的泪痕,抬起首看向那人。他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整个身子都陷进轮椅里,紧皱的眉眼之上沾染着深深的疲倦。“芜言……”他用沙哑的嗓音唤着她的名字。“芜言……”仍是没人应他。他突然害怕起来,心脏像被人捅到了底,空落落得厉害。“芜……”她的唇柔软而温暖,学着他的摸样摩挲啃咬着他的下唇。手抚上她的腰肢,小心地将她搂进怀里。芜言的整个人乃至唇都在发颤,他知道她在害怕。他闭上眼,按着她的脑袋,舌尖抵开她的牙关,与她唇舌交缠。口中的舌攻城掠地,像暴风雨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气息。泪水不争气地又落了下来,“没事了。”他轻吻着她的眼睛,轻轻的安慰着她,“没事了。”“苏煜,”她将脑袋藏进他颈间,“我爱你。”薄薄的衣襟被泪水一点点浸湿,“我爱你……”“恩。”他轻抚着她的背脊,眉眼弯弯,沙哑的嗓音里有着不平常的颤栗。“恩。”   午后的阳光在秋日微凉的日子里,暖暖的直透人心。她靠着苏煜的肩膀一页一页翻着手中的医书。什么都不用说,他想他只要相信她就好了,只是相信她。肩上的重量突然没了,耳畔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声音。“找到了!”她的嗓音中透着难掩的欣喜。“苏煜,”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独特的软软的味道。“我寻到解药了。”放在椅上的手微颤,他强压下语气中的抖栗,“真的?”“恩。”怀中的人娇小柔软,充盈了他整个空荡绝望的心。“下半辈子我们就一起走下去罢。”余生,还请你多多指教。   她虽只认识了李青岚一年多的时间。但她明白他向来不是那种无聊的干这种事的人。而且,她曾一直跟着李青岚学医,这些症状她总觉得似曾相识。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刚才,她翻到了那一页。李青岚的药房她曾一直帮忙照看,他所制的药都会隔在几个小抽屉里放好。她没想到竟是只需再简单不过的药材便可治好苏煜的症状。   前三天苏煜没什么异样,还是原来的双脚不得动弹,双眼暗淡的模样。魏洵担忧的道:“娘娘,不会出什么事罢?”因着李青岚的话,刚开始珃溟、七令、魏洵都不答应,他们都不愿冒险从而失去苏煜。只有苏煜相信她,甚至在她也开始犹豫不决之时自己吞了药。她靠着他的肩膀,微微笑着,“你去哪我都陪着你。”他低垂着眼帘,喉结上下滚动,半晌艰涩的开口,“好。”   已是深秋的时节,她去孙家婆娘家给孙家婆娘看诊之时,孙家婆娘唉声叹气满是惋惜的看着她。是的,整个村的人都在为她惋惜,因为她的夫君是一个坐在轮椅上而且双眼失明的人。初时,村里的人知道时,隔三差五的争着来看苏煜。虽然她知道他们并没坏意,但芜言还是舍不得苏煜受别人的指指点点。   天边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她拎着药箱,沿着泥泞小路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路很长,她迷茫的看着混沌的天地,想着苏煜坐在轮椅上的瘦削背影,心里不由的酸涩起来。没有人可以对他指指点点的。他是她的夫君,他一直是最好的,是她护在心尖上的人。她的视线突然模糊成一片,为什么他们会觉得他不配呢?他为了她丢弃了这片万好的江山,舍弃了他半生的追逐,忍受了余生的苦痛。最不配的应该是她啊。是她不配啊。   模糊的视线里,远远走来一个青衫的身影,执着一把白底墨叶的竹骨伞。高挺的鼻梁,浅笑的眉眼,微勾的嘴角。在层层薄雾之中像是一场美好的幻觉。“芜言……”向她伸出的手骨节修长,苍白的几乎可以看清微跳的青筋脉络。药箱翻落在地,她一把扑进苏煜怀里,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天青色的雨幕下,不知何处传来浅唱低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初见,她以一身红装入了他浅淡的眸底。而今,他以万里江山为聘,许她一世安然无忧。? ☆、何旻汶番外上 ?  十二年前,十二岁的何旻汶还有许多王孙贵族照规矩都是要进宫里的学堂做皇子们的伴读。他是太傅之子,出于心理作用。他一直都觉得该在众人面前做好表率作用,才不至于丢了父亲的脸面。岂料他的优异遭到了素来觉得地位尊贵的几个皇子的嫉妒,联合众个公子哥来整治他。   等他醒来,却是发现自己被无情的抛弃在了不知名的某处。他浑浑噩噩的走着,枝桠枯寂,风雪山路上行影单薄。就在他饥寒交迫,想要倒地一睡不醒之时,他看到了站在树下眨着眼防备的盯着自己的她,翠绿的棉袄棉裤包裹着她圆圆滚滚的小身躯,她警惕的盯着他,像是在看一只危险的豺狼虎豹。这是一个女孩,还是一个小女孩。何旻汶苦笑着不抱任何的希望,就这么依着身体的困乏倒在了雪地上。他太累了,只想休息一下,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他闭着眼,脑子昏昏沉沉的几乎没了思考的能力。   他想当时的他肯定是冻坏了脑子,才会如此可笑的放弃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但所幸,那丝希望并没有舍弃他。小小的身躯紧贴着他,即使衣衫厚重,他还是感受到了那份悸动的心跳,一点一点靠近,频率相同的几乎连在了一起。干涸的嘴唇渐渐被滋润,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温暖的源泉就在他的唇畔。他的身躯一颤,睁开眼的一瞬便撞进了一双明亮璀璨单纯无害的眸子里,像是银河之中最为光彩的那颗耀眼启明星。   这个女孩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罢,只不过是单纯的想要救他。   “过一会,父亲就会找到我们。”她信誓旦旦的语气像是一个魔咒,无端得令他一直焦灼不堪的内心安定了下来,是一种平稳安宁的没有世俗纷杂的淡然。   正如女孩所言,她的父亲很快的找到了他们。何旻汶第一眼见到那位素来传闻是自家敌对的长者,吃力的恭敬行了一礼,“柳相。”今日是柳夫人的忌日,柳相原是带着女儿柳依水来山中祭拜的。不曾想,稍不留神便把女儿给弄丢了。被支开的家仆连忙四处追寻,柳相当时心中的悔意简直难抑如洪水。但万幸,柳依水还是被找到了,顺便附带了一个何旻汶。   何旻汶被救了回来。那几个皇子公子皆被帝王狠狠惩戒了一番。原本还要再多加些,幸是何太傅及时制止。何旻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再见到过他们。   自那以后,他最常做的便是课业完毕,一个人慢慢踱步过青苔绿藤布满的灰暗白墙。偶遇那个古灵精怪,时不时会从墙内探出脑袋的柳依水。有时,他会站在墙边跟她说几句话,依着黄昏落日的温暖余晖,向她描述墙外面她所看不见的世界。有时,他会给她带些好玩的好吃的,像是对待云沁一般宠溺着她。是的,他想,他长她六岁,他对她,就好似妹妹一般。   可是这一切的平衡就在那一天被打破。云沁被他弄丢了。那天的中秋灯会上,他太在意柳依水,帮着柳依水离开了相府之后,他的视线几乎大半都胶在了柳依水身上。他看着她时,总会微微勾了嘴角,眸含宠溺的浅笑。他想:她最近真的长高了许多。   云沁的失踪成了太傅府一家人的心病。何旻汶的心在看见母亲落泪不止时,几乎碎成了一片。周遭的沉闷窒息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疯了般的四处奔波,不顾一切的打探消息。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这一切的开始。他颓废的待在家中,也不再在意什么课业,他把自己认定成了千古罪人。   也就在这一段苦闷时刻,何太傅被降为了边城太守。一个个打击接连不断的砸在了太傅府上。整个太傅府霎时暗沉沉得几乎没了生气。离开之前,何旻汶像是没了魂魄般从早到晚站在墙边。他不过是想要寻求一点温暖,那个一直笑语晏晏让他免去世俗烦扰的女子。他不过是想要见上一见。哪怕只是临别之前的最后一面。   他等了五天,最后没见到柳依水。却等到了苏煜,苏煜与他趣味相同,在学堂里便一向交好。苏煜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被柳相告密才降了职。而柳相所告的密,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说出来给柳依水听的。“旻汶哥哥,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旻汶哥哥,太傅是一种什么官职?”“旻汶哥哥……”那时的他想必是崩溃得没了意识,只剩下一副行尸走肉。但他想:柳依水还是孩子,怎会有那般复杂的心思。必是柳相教的。他信她。   后来,到了边城。苏煜会时不时给他写些信,抑或是从金陵传来她的几句短短消息。无外乎,这个女子聪慧得令人赞不绝口。她可以一曲惊叹世人,也可以在皇宫贵族间游刃有余。那时的她不过小小年纪,成了这夜泱国唯一一个可以随侍柳相左右的人。即使是朝堂,她愿意亦也可驻足。   何旻汶轻笑着扔了手中的酒盏,她终究是骗了他。窗外细雨蒙蒙,不似金陵江南水乡的缠绵多情,带着一丝丝冷冽钻入了他的心扉。“旻汶,”杨予维一手搂着花楼里的天姿绝色,一手将酒壶递至他眼前晃了一晃,“一醉解千愁。”他失笑的接过酒壶,微垂了眼帘,遮了眼底暗淡的眸光,一仰头便饮了个干净。   他的课业不再优异,他喜上了习武。他的外表仍是一个只会温润浅笑的翩翩佳公子。只是他的心变了,里面住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会和杨予维逛花楼酒肆,打架斗殴。杨予维在明,他在暗。他不再单纯善良。如果说杨予维是恶魔,那他便是黑暗之下操控恶魔的那一双手。让人始料不及,猜不透也摸不到。   苏煜无法与他联系的那几年,他依言替苏煜描摹边城的地势,打听商贾之间的小道消息。他知道,有些事情开始蠢蠢欲动了。一切都向好的方面发展,苏煜成功夺位了,云沁终于寻到了。而他也回到了金陵,这个阔别已久,满是回忆的地方。   他刻意不去寻她,想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可到头来,他还是在酒肆外见到了十年后的她,身材变得更为高挑,面容消瘦不再是往昔肉嘟嘟的了。她身着一袭男装,皱着眉望向他们。确切的说,望着萧云。她的眼里有爱慕的光泽。   英雄救美,他听着旁人说的那些话,顾自饮下一杯酒,心中不禁一声嗤笑。还真是老套的情节。阁楼下的路人形形□□,他一眼便望见了她,依然是一身男装,只是多了丝落寞。他的手一动,酒盏一翻,便落了那人满身。她抬起头,一双琉璃璀璨,单纯迷茫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这双眼,曾是他桎梏的开始。他微勾了嘴角,手中的杯盏滑落,疾风阵阵。柳依水极快地闪过,满含愠色的视线直直的盯着他。修长的指节缓缓的漫不经心地轻敲着窗棂,他轻轻的笑着,眉眼弯弯的回视着她。这一切,终究要有个始末。   他曾受的苦痛,他想让她也一并尝一尝。只是,“我似是在哪里见过你?”柳依水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早已忘了他。原来自始至终,他不过都是一个过客,她生命中微不足道、可以随意忘却的路人。那么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了。? ☆、何旻汶番外下 ?  萧云大婚的时候,他作为“好心”让她扮做自己的小厮,混迹进了宾客的人群。红烛高悬,高朋满座,大红的囍字刺了柳依水的眼,她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似是没了魂魄,像极了当初落雨里无望的他。他转身对着向他走来的宾客虚与委蛇了一番,眼角一瞥却见她还是呆呆的站着。他索性便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饮着茶看着她这副模样能持续多久。   待到堂外高呼一声,她才回了神,慌慌张张逃跑似地隐入了人群中。“这个女人……”他不知道到底在愤恨,咬牙切齿些什么。只是看着这个背影,为萧云难过失落的背影,他的心里无端的冒出一股火气。   或许那晚的夜色太过浓稠,迷了他的眼。他就这样不明所以,将她压在墙上狠狠的吻了一番。簪子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一直都很宝贵从不离身,何旻汶从初识便知道了。趁她换小厮的衣服时,道是好心替她保管。有一句话叫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柳依水有求于他,只能状似应了。   他还了她的簪子,可她却失了她的第一个吻。或许是她的第二个吻,只是,她忘了。   他们就这样吵吵闹闹,互相针对,互不退让的过了一招又一招。他们对过诗,结果她又失了她的簪子。为了赢回来,他们又去赛了马,结果半路的暴雨,泥泞的道路将他们困阻在了一个山洞里。山洞潮湿,衣衫淋透,紧紧贴在身上,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气来。何旻汶沉默的瞥了她一眼,开始宽衣解带。火光闪烁,他听到她啜嗫的开口,带着紧张与小心翼翼,“你、你干什么?”他将湿透的外袍扔在了一边,□□着上身弯下腰,勾起她的下巴轻笑道:“你说,我想做什么?”他不过是想要调笑调笑她,不料话毕便是始料未及的一巴掌,直把他扇得一瞬怔愣。然后,他便扑了过去,将她压在了身下,狠狠的又吻了一番。挣扎之间,这个吻险些便一发不可收拾。   所幸,他及时清醒了过来。拿起干了的外袍遮掩住了她的衣不蔽体,沉默地出了山洞。暴雨停歇,回去的路上,他们一直都沉默着。直到众人看见他们,发现柳依水身上的外袍和何旻汶单薄的内衫,开始眼色不明的来回在他们身上流转时,何旻汶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玩得过分了一点。   自此,柳依水不贞的谣言开始在夜泱国四处流转。有时候,一个人太过优秀,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只要犯了一丝错误,便会被人无限放大。当初的何旻汶也曾感受过这些苦楚。如今风水轮流转,他所受的痛苦柳依水最后终究全都一个个承受过了。那么,他想他真的该放弃了,该算了。   苏煜听说了金陵之间的传言,唤了他们二人,笑言要赐婚于他。他拒绝了并且主动请缨驻守边关。苏煜叹息了一声,最后终是应允了。回去的宫路很长,就像是他所经过的漫长而难熬崩溃的十年。宽大的袖摆轻拂,他将手中的簪子递至了柳依水眼前,“还给你。”他看见她抬起一双无神的眸子,定定的望着他。何旻汶微微勾着嘴角,像十年前相伴的那些日子里,小心翼翼的替她挽好发髻,插上簪子。“好了。”他满意的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成果。温厚的大掌轻抚过她的脑袋,她似乎能感受到其中包含的鲜动的脉络。“很漂亮。”他眉眼弯弯,温声软语的轻唤着,那遥远得仿似穿越洪荒的记忆:“小水。”   柳依水哭了,她的心突然干涩得厉害。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眼前这个男人,满身都是她熟悉的味道,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父亲让她嫁人,可无人会愿意娶她。一来她是一个不贞的人,二来她不贞的对象是太傅之子。没有人愿意同朝堂上身处高位的人作对。父亲很忧愁,可她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丝窃喜。那个人肯定是故意。她一想到他故意毁坏自己的名声,不让她嫁予别人,心里便止不住的欢快起来。可是又一想到他当场的拒婚,又满心满意的难过起来。她就像个初尝禁果的孩子,忐忑不安却又兴奋渴望。她再也没有了理智的思维,只有一根根被牵扯的神经,由着何旻汶随意的编排。   她想着,思虑着,焦灼不安着。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前往边关去问个明白时,何旻汶战死的消息却从前线传入了金陵。她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了,只知道天旋地转间,她做了许多的梦,梦里有个人不停的唤着她“小水。”清雅的温润的一遍遍熨烫着她的心。她醒来的时候,泪已沾湿了枕巾。她想:她怎么就把这个人给忘了呢?这个人明明约定过要陪她一辈子的啊。她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债给忘了?柳依水坐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床帷,学着他的样子轻笑着耍着赖皮:“何旻汶,你还欠着我十年呢。”没有人回她,也不会再有人回她。   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了何旻汶,对她而言就好似没了空气,哪怕呆上一刻都令人窒息。她去过鬼门关一趟,却被拉了回来。年迈白发的父亲跪在她床边痛哭,求她留下来,她方才觉出自己是如何的不孝。她不再选择死去,而是拼命的想寻些事情日以继夜的充斥自己的脑海。不久,圣旨之上的女官给了她一条活路。宫中规矩繁杂,琐事繁多,忙得她喘不过气来。也好,那她也没时间空下来想何旻汶。   后来的后来,她记不清自己在宫中呆了多少个日月。只知道,听到何旻汶活着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一直是空白的。她的冷静超乎了她自己的预料。那一段时日,为了言嫔娘娘,苏煜无疑是暴虐的。可她还是默然的闯进了勤华殿,无惧的看着座上的人。“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他扔给了她一卷圣旨,内容赫然是赐婚。   柳依水谢恩离去,却没有急着出宫,而是不慌不忙的继续司着女官的职。她想要何旻汶来找她,亲自与自己说清楚。可她没等来何旻汶,等到的却是何太傅毙了的噩耗。那晚的月色稀稀朗朗,青石板路幽长,轿身摇摇晃晃,她的手中紧握着圣旨。她想,她为什么要等他来,好似他从未向她允诺过什么,哪怕是一句喜欢都未说出口。那她凭什么要等他。   朱门厚重,她穿过曲折回环的长廊,一眼便望见了堂内萧条落寞的白绸背影。一直在前面带路的管家小声的回禀了一句,他才慢慢转过身来,消瘦苍白的脸庞,杂乱的青茬显出满身的颓废。她也不说话,只是上前下跪恭敬地上了香。她知道他在盯着自己,那种灼灼的几乎烧了她半个身子的火热视线。   穿堂风掠过缥缈的白纱,寂静得只剩了他们二人。她听到他低低的笑出了声,一如十年后初见时的怅惘苦涩。宽大的袖摆里是黄色的卷帛,她听到自己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着眼前的人:“何旻汶,我要你娶我。”   红绸缭乱,她随他入了江城。凤冠霞帔,红烛唢呐,她成了他的妻。那一晚,高朋满座。芜言因苏煜缺失了他们的婚礼,总归是留了一丝遗憾。烛火轻曳,她忐忑的看着眼前带着三分醉意的人。他带着粗茧的指腹一点点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他的眼里绻缱着满满的柔情,是她一生所向往的慕恋。她想,她的一辈子,或许早已安稳于他的手心。   “夫君。”她一念这两个字眼,嘴角便会微微上扬。一如她每一次挽着他的臂膀时开心的笑脸。“笑什么?”他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才没笑。”她嘟囔着,“刚刚你跟杨予维说了些什么?”“没什么。”何旻汶微闪了眸光,幽幽回道:“不过是给苏煜回了一份礼。”“礼?”“是啊。”他微微倾身,轻咬着她的耳垂,温热的呼吸熏染了她水蜜桃般诱人的脸颊。“他想做姑父了。”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